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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霞关
复溪

2

当我离开朱天庙出门云游时,仙霞关只是我模糊的方向,也不是先前想象的和如贞同行,我只是一个人,心已经很老了,且破碎不堪。师傅在我学会梅花穿心剑法后就不见了,杳无音讯,现在回想起来我都怀疑究竟有没有师傅这个人出现过。如贞和身后的朱天庙一样,也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翻过枫香岭,穿过枫溪村,然后一直向东走去,黄昏时分来到了一个渡口。渡口挤满了等待摆渡过河的人们,他们要赶在夜晚来临之前回家,此刻,渡船已驶离河对岸,载着满满一船人向这边划过来。这么多年来,除了偶尔回过几次枫溪村家中,我一直都在朱天庙度过,除了见过哥哥孙戎穿鞑子服装以外,我很少见过第二个人穿过。以前见哥哥穿鞑子服装时,我只是好奇,而到了河边,看到这么多人都身穿鞑子服装时,我感到有些恐怖,因为我在他们中间显得太另类了,简直不合时宜。果然,他们很快就注意到我,把我团团围住,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我有些受不了了,用手紧紧捂住耳朵。这时,从人群中间走出一个拖着枯黄长辫的瘸子,他好象特别喜欢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勇敢,先是小心翼翼地碰一下我的手臂,见我没有反应,又上前拽了拽我的衣服,然后更加放肆了,开始摸我的脸,摸我的头发,还瞪着奇怪的眼神背着手围着我转了一圈,最后,他发出细尖的笑声对众人说:

“哈哈,他竟然没有辫子!”

众人个个开怀大笑,有一个妇女笑弯了腰,蹲在地上,瞬息又收起了笑脸,急急地提着裤子往茅厕里跑。我见他们个个这么开心,不禁也笑起来,这更激起众人狂笑,他们边笑边指着我,连话也说不出,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本来是取笑我的,而我竟然也笑,他们肯定认为我是傻瓜。

笑声一直把他们带到了船上,我被他们快乐的情绪所感染,也不那么郁闷了,反而变得渐渐开朗起来,封闭的记忆之门也渐渐有了一丝缝隙,曾经的恍若隔世开始散发出缕缕生的气息。那一天夜里我回到朱天庙,一路上,我对如贞的渴望达到了顶点,整个身体象一座火山,沸腾的岩浆在里面翻滚,但突然间岩浆凝固了,变成了一座死火山。在朱天庙的最后七天,我面如土色心如死灰,象一具失魂落魄的僵尸,如贞在不在庙里,我已经不知道了,因为我什么人也看不见,唯一给我慰藉的是庙里供奉的红脸武士,那几天我每天都和他说话。我觉得他没那么可怕了,他肯定象我一样受过强烈的刺激才变成这样,他害怕孤独,灵魂不得安宁,只有不停地祭拜才能让他平静,就如同母亲怀中的婴儿需要不停地走动才能让他停止哭泣。我那时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此刻我死了,会不会变成神呢?突然的打击使灵魂挣脱肉体的束缚,人就变成了神。而我经历了人生的大悲大喜后,已明显感到魂不附体,当我经过枫香岭传说中男女殉情的情人坡时,虽然已是早春时节,我却分明感受到有一股寒气袭入我的骨髓,一对男女栩栩如生地站在我面前,我倒吸一口冷气,看见了死亡如青藤爬满清冷的峭壁。

我没有和他们一起上船过河,而是顺着河道一直往南走,因为船夫告诉我,顺河而下有一个白鹿山庄,里面住的人装束和我一样,他们也许会接纳我的。而如果我过河去,结局肯定很糟糕,船夫语气坚决地说:

“没人会给你饭吃,你会饿死的。”

到了晚上,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只有河心微微露出鱼肚的光芒。我坐在河边歇息,感到肚子有些饿了,就捞了几条河鱼上来,在火中烧烤,半成熟后就吃,觉得味道特别鲜嫩。食物的美味麻醉了我的痛苦,先前爬满胸口咬啮的小虫子一下子不见了,我一阵欣喜,赶紧大声咀嚼嘴里的河鱼,不敢停下来,并设法想一些好笑的事情延续现在这种心境。我想起父亲曾说过的叔父捉弄私塾先生的故事,可我觉得父亲说的明明就是我,因为在枫溪村的时候,我也是常常这么捉弄私塾先生的。父亲常常把我小时候的事与叔父小时候的事混在一起,无法区分,因为我长得太象我的叔父。在我想出了神停止咀嚼的时候,胸口又开始爬满了无数的小虫子,这一次来势那么汹涌,我觉得自己每呼吸一口空气都是那么困难。

白鹿山在初阳下显示出秀丽的景色,它只是一座孤立的山峰,面临广阔无际的鹿湖。白鹿山庄在鹿湖和白鹿山之间,是一座绵延了三百多年的古老庄园。当我一眼就认出白鹿山的时候,是因为我看见了有无数的白鹿在山前飞跑,在草丛出没,有一只高大俊朗的白鹿盯住我看了好久,我快接近它时,它倏地狂奔起来,姿势优美而矫健,它还不时回头张望,似乎很得意让我欣赏它奔跑时动人的姿态。到了中午,我象往常一样在河里捞了几条鱼准备烧烤,作午饭用,但找了半天却没找到取火的工具,试了很多办法都不行,这时一个渔夫从岸上走过,他说的话让我感到惊异:

“我们这里的火都在地下,你挖一个地洞火就出来了。”

我半信半疑按照渔夫的话挖了一个地洞,果然,里面开始抽出了红色的火苗,我用铁丝把鱼串起来伸进洞里烧烤,感到比以前还方便,吃起来似乎也比以前好吃得多。吃完后,我心满意足地躺在岸上休息,正午的阳光象被褥一样铺在我身上,我周身都觉得暖烘烘的,我的背部也被地下火烤得暖烘烘的,不一会儿,便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睡眠中。

等我清醒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我面前挡住了阳光,我本能地以为是师傅,一骨碌便站起来,仔细一看,并不是师傅,只是衣冠和神情都极象师傅,他友善地对我笑了笑:

“孙武公是你什么人?”
“是我叔父。”
他恍然大悟点点头:“难怪那么相像,你现在要去哪里?”
“白鹿山庄。”
“白鹿山庄早就烧毁了,你是去找山庄的主人木立吗?”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木立和白鹿山庄一样对我很模糊,然而,紧接着那人的话语象闪电撕破黑夜一样,一下子将我的旅程照亮得清晰无比,他说:

“木立是你婶娘的哥哥,你婶娘叫方子曜。”

我之前只是隐隐听说过叔父还有妻室,在我的印象中,他的全部人生经历只是一个在秦淮河与歌妓厮混的小混混,所有人似乎都绝少提起叔父有妻室,因此,我很难将那人的话语与叔父平素在我脑海中印象吻合起来。那人又说:

“我叫农父,和你叔父以前都在杨都督军中,他是将军,我是军中参谋。”

此时日已开始西斜,河水轻轻拍打着河岸,空气中弥漫着水草的气息。农父将我的行囊背在肩上,对我说:

“木立去了青原山,一时半载不会回来,你随我到鹿湖船上休息。”

农父隐居于此已经很多年,他以船为家,常在鹿湖一带飘泊。我随农父上了他的船,他将船摇至湖心,我顺着农父的手指向后望去,黄昏中的白鹿山就如同我少年时期的枫香岭,整个被夕晖浸染得通红,而山下残垣断壁的白鹿山庄,也就如当年我的枫溪村家乡。这熟悉的风景又将我带回了朱天庙,我不禁想起了如贞,我和她坐在池塘边的时候,她的脸也是在这样的夕阳下泛起红晕,她很少言语,我总是在旁边费劲地猜她的心思,有一次我盯着她的脸几乎出了神,嘴角都流出了口涎,我突然莫名奇妙地叫了声:“姐姐!”如贞霍地站起来,胸脯剧烈地起伏,脸更红了,她逃也似地跑回了房间。

鹿湖的水是极其清澈的,我看见一尾尾鱼在水里活泼地游动,晚风在湖面轻轻吹抚,令人无比惬意。在这避世的自然中,农父的心情也显得特别愉快,他说:

“孙武公和木立情同手足,他们经常结伴到外面游荡,很少回家,所以,你婶娘多半都住在娘家白鹿山庄,陪伴她几个寡居的姑姑,每日弹琴作画,饮酒写诗,非常快乐。以前每到这个时候,琴声和笑声便会落满湖面。”

农父对我看了一下眼,又说了一句:“没有男人,女人其实过得更快乐。”

我眼望着越来越陷入暮色中的白鹿山庄,想象着农父所说的情景,觉得那真是一幅快乐优美的图画,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往日的琴声和笑声开始在耳畔萦绕,我觉得这其中也有如贞的声音。

和农父在湖上飘荡了几日,看日起日落,月圆月缺,倒也逍遥自在。农父十足的开朗幽默,他得知我的目的地是仙霞关时,便常给我讲一些叔父的故事,但都是支离破碎的,使我无法对叔父有一个完整的印象,有一次农父说:

“孙武公常和木立一起嫖妓,木立在石城有一栋房子水阁,孙武公曾在水阁搞了一次选美比赛,把她喜爱的女人王月选为花魁。可惜,那个女人成名后反而把他甩了,跟别的男人跑了,孙武公这回真蠢透顶了!”

我对木立和叔父一起嫖妓深表怀疑,因为木立的妹妹毕竟是叔父的妻室呀。农父根本没有理会我的疑惑,他继续说:

“有一次,他们得知一个朋友姜垓正与一个叫李十娘的老女人厮混,就在夜里蒙面从屋顶闯入房间,用宝剑指向床上正在尽兴的男女,吓得两人赤身裸体从被窝里爬起,跪在地上磕头求饶。这时,孙武公和木立才取下面具,哈哈大笑。”

当我听农父讲多了,反而没有疑惑了,我觉得不论是叔父、木立,还是婶娘和她的姑姑们,他们都是很快乐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我和他们相隔时间不算太久,已有隔世之感,他们生活的理念和价值观念,非后辈所能理解。一次农父带我上岸,参观了白鹿山庄遗址,虽然已是废墟,但格局还是清清楚楚的,无不显示这曾经是一座规模宏伟的私家园林。木立出身于东南儒学世家,曾祖父一生讲学,奠定了家学基石,祖父和父亲都是儒学名臣,父亲官至湖广巡抚,精通周易,他的名著《周易时论合编》就在白鹿山庄写成。农父在一处遗址边立住了,我也停下了脚步,使劲嗅了嗅,恍若闻到了幽兰的清香。

“这就是清芬阁,你婶娘大姑方维仪的寓舍,以前她们多半都聚在这里。现在,她们都散去了。”

农父一再和我提起白鹿山庄的女人们,他异常怀念那些女人留在这里的琴声和笑声,其它的他反而不太在意。这让我想起多年以前的枫溪村,在那次劫难后村里所有的女人都失踪了,哥哥孙戎说他们全在井里,但井中并无一具尸体,想到这里我的背心都凉嗖嗖的。

回到船上,农父作为一个目击证人给我谈起了叔父一生的最后岁月,当时他们都在杨龙友都督门下,叔父负责军事,而农父则负责情报和军中策划。仙霞关已经守不住了,部队撤离到了浦城,双方决战就在浦城城北的山间盆地。

“那时我在城内负责撤离百姓和随军家属,局面太混乱了,街道挤满了人,哭声一片,只打开了城墙的南门,所有逃难的人都挤在城门边,且越聚越多,很多人都被活活挤死踩死。我带了一队士兵骑马过去,将他们的辎重和行李统统扔掉,并手刃了几个制造混乱的恶汉,人流才开始疏导出去。”

逃亡的人流还没跑多远,鞑子就破城了,没来得及逃亡的全部被杀掉,浦城陷入一片火海。在混乱中,农父的妻儿在城中跑散了,杳无音讯。过些日子后,局势已渐渐平息,农父趁夜色悄悄返回城内,浦城就如一个死城,不见一个人影,处处散发着尸体恶臭的气息。正是夏天,尸体面目早已溃烂,苍蝇黑鸦鸦一片,哪里还能找到妻儿的尸体?农父捂住鼻子,一路呕吐,穿过街道爬上北门的城墙,感觉气味才好闻些,四周一片黑暗,他也觉得有些累了,就靠在城墙垛子睡着了。

早晨醒来时,太阳的光线刺得农父眼睛都睁不开,恍若有无数条金线在编织各种图案,只是四周依然是死寂一片。他站起身,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眼前奇异的景象让农父有些晕眩。

“那天早上天空特别明净 ,所以我的视线一直可以看得很远。横七竖八的尸体从仙霞关一直蔓延到浦城城门口,一面残破的旗帜在晨风中微微抖动,它被一个靠在石头上的旗兵紧紧抱住,他的头已经被砍掉。尸体腐化的水形成了一股股小溪流,在高悬的朝阳下呈现出墨绿色,不断地流淌、汇合,在尸丛中自由穿梭。奇怪的是,它们已不再散发恶臭,我甚至嗅到了仙霞关飘来的松树的气味。我就这样在晨风中站了一个早上,有时甚至出现了幻觉,仿佛那个旗兵又站了起来,无声地挥挥手,那些尸体也跟着站了起来。”

农父沉浸于自己的话语中,象是自言自语,但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

“所以,你将不可能在仙霞关找到你叔父遗骨。”

就在那一天夜里,我被灌进船仓的一阵急雨打醒,雨下得很大,不时有闪电将湖面照亮,在照亮的瞬息,仿佛各种妖魔鬼怪也跟着现形,从四面八方向船仓压过来,我有些害怕,把农父也弄醒了。

农父醒过来,指着我身后说:

“木立回来了。”

我转过身,看见白鹿山庄废墟上升起了三堆火苗,在夜幕中燃烧得很旺,一个人影映照在火苗中,当闪电撕开天幕时,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打座时清瘦的面容。

“木立每次回来,都要掘开土层燃起地火。他喜欢火。”

农父便说便摇起船橹,向白鹿山庄方向划去,他要带我去见木立。雨越下越大,先前漆黑的湖面变成了白哗哗一片,闪电次数少了,隐隐有雷声从天边滚来。此时岸上的火苗越抽越旺,映红了风急雨骤的天空,白鹿山诡谲的身影时隐时现,墨云在山顶急剧翻卷,又轻滑地穿过红色的天幕和白色的雨帘。当晚,天、地、火、电、雷、水、风、云所有的元素都齐备于毁弃的白鹿山庄,木立独坐其间,吐故纳新,动心摧性,掌控着这一片小小的宇宙,而熊熊燃烧的火便成了宇宙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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