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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 刀
刘耀儒(苗族)

引子

筛子村的人们惊奇地发现:家顺老汉最近经常磨那张过去杀猪用的大砍刀——就是刀头翘起的用来砍硬骨头的那种。如果转去十年,家顺老汉磨这张刀也无可非议,因为家顺老汉是筛子村的屠户,逢年过节、丧婚嫁娶的猪都是他去杀的。可现在家顺老汉六十多岁了,老了,杀不动猪了,已有好几年没给别人家杀猪了,就连自家每年的年猪也是接替他的一个后生杀的。那么,他现在还经常磨那张刀干什么?而且磨刀时板着一副苦瓜脸,一声不吭,满脸杀气,像磨好了刀立马就要杀人去似的。杀人?杀谁呢?家顺老汉在筛子村没和谁结仇!难道说他要杀他的一双儿女?筛子村的人们都知道,家顺老汉这几年与和他那一双在外打工的儿女关系弄得很僵,以至于一双儿女去年都不愿意回家过年,丢下他一个老人孤零零地过了个有生以来从没过过的凄惶年。但父子(女)之间关系再不好也不至于屠刀相向呀,何况家顺老人素来就很喜爱他那一双儿女呢!那么,家顺老汉为什么经常满脸杀气、一声不吭地磨那张刀呢……



筛子村的人们都知道,家顺老汉抚养他的一双儿女大是吃尽千辛万苦的。家顺老汉四十多岁才有了儿子有继,接下来才有了女儿有源。堂客生下女儿后的三个月就因病去逝了,是家顺老汉一泡屎一泡尿将两个孩子抚养大的。堂客死后,许多人给他撮合,让他再娶一个,他都很坚决地拒绝了。他怕后娘轻看他的儿女。他怕他的儿女受委屈。好不容易将两个儿女拉扯大,送他俩读书(儿子高中毕业,女儿初中毕业,这在筛子村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算很了不起了),然后都出外打工。可以说他也算了却心愿了,尽到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了。他自己也被岁月的风霜摧垮了,摧老了。但他心里踏实、欣慰呢。因为他的一双儿女很听他的话,懂规矩、明事理。而且刚出去打工的那几年,儿子和女儿都晓得拼命地挣钱,挣了钱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除了日常必要的开支外,都把钱悉数给他汇回来,让他存着。他的心里能不踏实、欣慰么?

筛子村这地方,也许是太偏远落后的原因,所以长期以来人们的生活习俗还是沿用很古老很传统的那一套。最明显的是男女有别、 “男女授受不亲”。就连兄妹之间也是不能随便开玩笑的,也不能动手动脚,当然更不能讲一些带荤的笑话。一般没结婚的男孩是严禁开痞话之类的玩笑的。兄弟从来就不准往姐妹的房间去,无论你有什么样的理由。姐妹去兄弟房间就更不用说了,甚至兄妹姐弟之间在结婚前或结婚后的一段日子里相互说话还会不由自主的脸红……结婚后男女虽然免不了开玩笑但也要背着姐妹和奶奶、母亲和儿女们的,忌讳让他们听见。

其它方面当然也有讲究。比如女孩子,穿衣服都是要将扣子全扣上的,如有漏扣,不管是上或下漏扣都会受到父母责斥的。也不能卷衣袖,更不能穿短裤,即使是再热。就是干再重再累的活也是这样。吃饭的时候,女孩子是不能嚼得响的,只能闭着嘴皮轻轻地嚼。饭桌上,你只能吃你面前的菜,不能“过河”,更不能在菜碗里翻来覆去地挑。即使再饿,吃饭也不能超过三碗。坐位也只能坐下边。上边是老人家坐的,这是尊重。另一层意思,也好给坐在上边的老人或父母亲或比自己小的弟妹盛饭。毕了,收拾桌面碗筷也方便些。

只要稍微成年,有能力做这些事的女孩子都会肩负起赶早、煮饭、洗衣等家务活,久而久之,一代又一代,这些习惯就像深入到她们还未出世的血液里去了。这些都不用教,都是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使然,局外人千万别认为这是对女人的一种歧视或虐待。绝对不是。这只是习惯,做这些事的人乐意,因为,不做这些事的人,有自己必须要做的比她们更重要的事。说白了也只是分工不同。

在称谓方面,筛子村的人规矩也是很严的,不仅一家人该称哥的称哥该称姐的一定要称姐,外人要求更严,称呼的依据主要是按辈份,即使是别人年龄再小,只要他的辈份比你高,你该喊叔还得喊叔,该喊爷的就一定得喊爷,嫁到筛子村的女人都是以自己的男人辈份被别人确定称呼的,也不论年龄大小,所以该你喊婶娘还得喊婶娘,该喊婆婆(奶奶)仍然还得喊婆婆……

筛子村虽然偏远落后、贫困,但却讲究这些“礼节”和“规矩”,这也难得。

家顺老汉的儿子有继和女儿有源,虽然一个高中毕业,一个初中毕业,因为发蒙的年龄迟早有别,所以却赶在同一年毕业了。毕业后兄妹再不肯继续上学,一致要求出外打工,要替父亲减轻负担。家顺老汉这些年早出晚归也确实为两儿女费尽心力,不说自家每年的年猪舍不得吃,卖了为儿女凑学费,就连每年给村子里杀年猪别人家给他的“刀斧肉”,也大部分卖掉了。日子过得苦极了。现在儿女要去打工挣钱,减轻一下他的负担也好。毕竟他也老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

有着高中毕业和初中毕业学历的有继有源,再加上这特殊的地域养成的“礼教”和“规矩”,有继和有源在一个开放城市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工作,并很快地得到了同事的好感和上司的赏识、提拔。自古以来,一个人的收入多少和职位的高低都是与你的付出成正比的。这种付出并不是你在何时做了一桩体面的事(当然也不排除这一类),而是从你各方面综合素质而确定的——包括语言、手势、以及很细微的表情等。这都是财富。不管这种财富(或美德?)是习惯而成还是有心为之。只要这是区别于大众而又对大众有益的东西,别人都会很喜爱的。在别人来说,这就是你所获得的潜意识的付出的回报。尽管这种付出在你来说可以说根本没有付出,而在别人来说也并未意识到你的付出。事实上这种付出已潜移默化地创造了它的价值。

前面说过,有继和有源前几年的收入都悉数汇回来交给家顺老汉存了。存款像温室里的温度表一样在直线上升。有了钱,家顺老汉就把原来那栋四柱三间因无钱装修的架子屋装了个妥妥贴贴、漂漂亮亮,还买了桐油刷了一遍,幽幽地泛着金光,好不气派。又买了水泥将檐前檐后和屋前的晒谷坪也弄得整整齐齐、像模像样,就像一栋小别墅,富丽堂皇,风光极了。家里添置了电视、录音机、冰箱等电器。不仅房子在筛子村是鹤立鸡群,家里的富足在筛子村也是首屈一指。而且儿女又孝顺,隔那么久,有继和有源总要给村里商店打电话,叫商店老板喊家顺老汉接电话。电话里儿子或女儿总是不厌其烦地嘱咐父亲少做点事,吃好点,一定要保重身体。每年回家过年,兄妹俩都要给父亲买大堆穿的吃的,一家人其乐融融,乐得家顺老人合不拢嘴,逢人便夸自己的一双儿女。筛子村的人们也都说家顺老汉有福气,夸有继有源有出息。



改变这种状态和让家顺老汉开始和有继有源产生隔阂好像是两兄妹外出打工后的第三年的夏天,或者是第四年的夏天?有继和有源碰巧都放了长假回家休假。就是这段日子里,家顺老汉与有继有源之间产生了裂痕。主要原因其实还在有源,她理了短发,还将头发染成了淡红色,形状像个鸡窝。这些还不算,她还穿着短裤和一件开胸很低的紧身短袖衫。这让家顺老汉很恼火。但家顺老汉素来就很喜欢自己的儿女,尤其是有源,一个女孩子家,从来就没得到过母爱,却又那么地懂事,十五六岁就出去打工,发火责骂好像有些于心不忍。但这里的规矩又实在不容她那样放肆,丢丑呢!于是就在屋里细声细语,用一种有些责备更有些疼爱的语气说:“女孩子家,穿成这个样子,穿上长衣长裤做不得?”

有源却不当一回事,笑嘻嘻地说:“老爸,这算什么?我们在外边穿得更露呢!”

家顺老汉说:“你这也是在外边吗?没家教!别人看了会说你丢祖宗的丑!”

有源撒娇地说:“这有什么嘛!我只要凉快,管别人怎么讲。这大热的天,穿长衣长裤热死人!”

家顺老汉正色地说:“热死人,你婆婆(奶奶)你娘穿了一辈子的长衣长裤又没热死?轮到你就热死了?”

有源说:“老爸,现在是开放时代啦,还能和那时比吗?”

家顺老人本来就有火,只是克制着,见女儿一味地顶嘴,语气就严厉了:“开放了,开放了就不要穿衣服了!脑壳弄成那样,像个鸡窝!还不赶快换衣服去!”

有源根本不在乎父亲的态度,仍娇声娇气地说:“弄成‘鸡窝’才漂亮呢。外边那些女孩子都这样呢,这才叫美!”

“美,美个屁,像个妖怪!”家顺老汉生气了,将吸着烟的长杆烟斗在地板上重重地一磕,站起身就往门外走。

有源见父亲生气了,忙笑着说:“老爸,你老别生气了,我晚上洗澡换上长衣长裤还不行吗?”

下午,一些女孩子来家里玩,叽叽喳喳地像麻雀打破蛋一样,很是兴奋。家顺老汉听得厌烦,就坐在屋前边沿的树荫下默默地吸烟。他无不担忧地想:这有源硬要把家里这些女孩子带坏的。那些女孩子在屋里吵闹到太阳都要落山了还兴味盎然地不愿离去。家顺老汉忍无可忍了,气冲冲地回到屋里,没好气地说:“你们还不回家做饭去?你们不要吃饭,我还要吃饭呢!”说得那一堆女孩子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了。家顺老汉便提水准备做饭。有源忙上前接过父亲提的水桶,娇声说:“老爸,让我来吧,你歇歇。”

家顺老汉说:“你这么远的路回来,走累了。我来做饭。”

有源说:“出去这么多年了,难得回来服侍老爸一回的。我来。”

家顺老汉只好坐在一旁歇着。

一会儿饭做好了。家顺老汉就坐在桌旁等着女儿上菜盛饭。上菜的时候女儿一勾腰,那对奶子就活灵活现的露在了父亲面前,家顺老汉避免着自己朝女儿看,但不经意又看见了。于是他就有一种犯罪感。俗话说“脱衣见夫,穿衣见父”。哪有父亲看女儿奶子的?罪过呢!而有源却落落大方,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让家顺老人尴尬极了,浑身不自在。

上好菜,有源将盛好的饭和筷送到老爸面前,不知是在酒店里做这几年服务员习惯了,还是有意幽父亲一默,让老爸开心,竟温柔一笑,甜甜地说:“先生,您请!”同时还做了一个很优美的手势。家顺老人一下子面红耳赤。他娘的,老爸成了先生了?!他狠狠地瞪了有源一眼,就闷头吃饭,不理会有源。心里一声迭骂:“没规矩了,太没规矩了!”而有源却无所谓,仍积极地为老爸夹菜,有说有笑。家顺老汉有几次恨不得将碗砸碎,将饭桌掀了,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晚上,有源洗了澡出来,虽换了衣裤,却仍是短衣短裤。家顺老汉再也忍不住了,狠狠地凶了有源一句:“真是有娘养无娘教!穿上长衣长裤就会要你的命?你看这村子里的女孩子哪个像你!”

有源或许本来也生老爸的气,只是为了尊敬而没有发作,见老爸一而再、再而三的责骂,也就忍不住回敬了,语气明显有些不恭:“哪里有长衣长裤嘛。我又没带长衣长裤回来,这大热的天,哪个带长衣长裤。你看不惯,我明天到镇上买去总行了吧!真是老封建……”

家顺老汉恨不得敲女儿几烟斗脑壳,准备发作,想想又忍住了,独自又坐到树荫下抽烟去了。

过了两天有继也回来了。头发竟染成了红黄白几种颜色。刚进门叫声老爸,后面将要问候的话还没说出,就被家顺老汉一顿臭骂:“别叫我爸,我当你们的爸丢人!好好的一头黑发要染成这个花脑壳!你们是没事做还是活得不耐烦了,要自己折腾自己,你们要折腾个什么样子嘛!”

家顺老汉这几天本来就生有源的气,但父亲对女儿却不好太直截了当的骂,今天见有继又弄成这个样子,所以所有的气都发在有继的身上。

有继毕竟是男人,他才没有源沉得住气。他本是兴致勃勃地回来看望父亲的,却无端地受到父亲的一顿大骂,也就生气了,很不客气地回敬道:“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在乎这些,这些算什么嘛,真是没见过世面,老封建!”

家顺老汉见儿子骂他没见过世面,老封建,心里的火“呼”地一下从心里窜到了脑门。他大吼一声:“老子就是没见过世面,老子就是老封建!今天我这没见过世面的老封建打死你这不孝的逆子!”挥起竹烟斗就打,有继只好躲,家顺老汉一边打一边骂,引来了许多人的观望或劝解。家顺老汉只好握着烟斗,坐在木椅上气得直喘粗气。

有继则站在远处呆呆地看着家顺老汉发痴,有人把他往家里推他也不肯。人们散去后,有继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发呆,有源去拖他,他也不动。一副委屈而不服气的样子。有源再拖,有继就哭了。他说:“我回那里去!”说着往屋里走,要拿东西。家顺听见更火了,他恼怒地吼:“你出去吧,再别回这个家!”有继呜咽着说:“不回就不回!”倔强地拿着旅行袋子就走。有源一把拖住袋子,也“哇”地一声哭了。她说:“哥,我们从小就没有妈,是老爸一泡屎一泡尿把我们两兄妹抚养大的,他容易吗……你在外面不是常对我讲,我们一定要报答老爸的养育之恩吗?……”有继这才不挣了,被有源连推带搡地拖进家里坐了。有源又转出来,哭着对家顺老汉说:“老爸,哥其实好孝顺您的,在外边,我们兄妹常常说一定要好好的孝顺您,报答您的养育之恩……哥从几千里远的地方回来看你,一进门还没说上几句话您就这样对他,他好受吗?”说得家顺老汉双手捂住脸也呜呜地哭了。

尽管闹了个不愉快,但心灵深处毕竟有血肉之情的纽带维系。可维系归维系,一家三口却不像原来那般融洽了。以后的几天里尽管相互之间说话论事,但心里总像隔了一层什么东西。尽管各自之间都尽力伪装,想彼此之间的行为真挚一些,大度一些,但再真实的伪装仍然只是伪装,很难再达到原来那种尽善尽美的父子(女)之间的轻松与默契了。

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有继和有源说那边忙,要返回去做事了。其实他俩的假期都还没到。家顺心里也知道他两兄妹是在家里呆不习惯要走,也就不勉强去留。事实上,尽管他表面上与他兄妹俩妥协了,其实心里一点也不是滋味,看不顺眼。早走了好,眼不见心不烦。

走的头天晚上,作为父亲又不得不对兄妹俩操心。于是将兄妹俩叫到身前,将一些作为父亲必负责任的事情吩咐他俩。他说,老爸已是六十好几的人了,老了,一个人在家里也挺孤单的。有继二十三了吧,也不小了,有适合的,找一个,虽然爸年纪大了,到时还可以替你们带几年孩子的,人生一世,求个什么呢。人苦一辈子,这么大把年纪了,图的就是儿子能讨个媳妇,想的就是抱抱孙子……有源也二十一了,女孩子家早有个着落,老爸也放心了。

家顺的一番话,让有继和有源很是感动,几天来藏在心里不愉快的阴霾一扫而光。兄妹都说,其实他们两都处了朋友的,因事先没有与老爸商量,所以就没敢带回来。既然老爹说了,今年春节就带回来让老爸瞧瞧。家顺听了很是高兴。沟壑纵横的脸上,一下舒展开了甜蜜的笑容。不过兄妹又说结婚是结婚,但他们都不想要孩子的。

家顺惊愕地问:“不要孩子,那结婚做什么?世界上有这种搞法?”

有继说:“现在兴这个,很多人都这样的。西方国家好多年前都这样的。”

家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呢!怎么能这样呢!”

有继说:“这年代还有什么婚姻可言?今天结婚明天就离婚的人比比皆是。要了孩子假如离婚了不是让孩子活受罪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只是我们中国人的一厢情愿,可以说是‘盲目’而无知的想法。先进的西方国家从来就不在乎这个的。”

听了这番话,家顺老汉差点挥手搧有继几耳光,他娘的,出口就是“什么时代了”、“西方国家”!就算时代进步了,难到就不要传宗接代了!西方国家西方国家,难到你们什么都要跟着他们学么,为什么不让西方国家学我们国家的呢。但家顺又忍住了。明天两个孩子就要外出,算了吧,免得又闹得不愉快,或许他们也是一时冲动说这些话的。哪有结婚不生孩子的呢?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家顺老汉又将头偏向女儿有源。有源知道老爸在征询自己的意见。有源佯装思考了一下,淡淡地说,其实哥说的都是真的。老爸,你抚养我们兄妹俩吃了多少苦呀……不用再听下去,一切都已明白了。家顺老汉说:“你们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赶车呢。我这就去给你们兄妹俩每人杀只鸡炖好,放在锅里。明早起来你俩先吃点,吃不完路上吃。”

有继和有源都说不用。可家顺老汉都固执地去做了……

(一)(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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