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過年都不讓睡覺。雖然大人說是要守歲,不過我實在懷疑這只是叫我幫著收拾屋子的藉口。
我那時八歲,不過已經是家裡最年長的,理該是個幫手。那年頭長女都這樣,當菲傭使。凡是母親忙不過來的事,就交給大女兒。
眷村裡家家戶戶都生一堆。動輒七八個孩子。我家裡五個小孩,算是人口精簡。村頭谷家生了十二個,聽說是因為想要女孩,谷伯伯偏又新派,重女輕男,大概因為家裡男生實在太多,物多則賤,不「輕」不行。谷媽媽和谷伯伯人都很瘦小,可能是生孩子養孩子給榨乾了,也可能只是天生的生產機器,渾身裡除了精子卵子大概沒裝別的。
總之後來總算生出了女兒,就叫「好了」。知道總算生出了女兒,谷媽媽也乾脆,直接在醫院裡就紮了輸卵管。「谷好了」小名「了了」。全村都叫她谷了了。她這名「長女」可非同小可,我八歲的時候她兩歲,隨時都有個哥哥把她抱在手裡。沒有任何人分得出抱她的是老幾。谷家男孩長得都差不多,全都細條長,高個,黑黑的,剃光頭。如果把他們家十一個排在一塊,大概會看出個差別,但是谷家兄弟從來沒有一起出現過,連吃飯的時候都是各吃各的。谷家孩子太多,谷媽媽想出的生存之道便是吃飯的時候把小孩趕出去。孩子在村子裡到處晃,自有好心的叔叔伯伯媽媽阿姨看到了會喊:「小谷,上我家來吃飯。」谷家孩子都叫小谷,因為谷伯伯叫老谷。
要過農曆年,差不多一兩個月前,村子裡就開始忙豁。有一個士官長叫老李,老李超會醃臘肉,家家戶戶排了隊請他幫忙醃。老李平時住在部隊裡,醃臘肉的時候特地到村子裡來,大家把臉盆拿出來,把自家的肉放在臉盆裡。老李的臨時工作室在村設幼稚園的廣場,這裡有時也拿來全村開會用,地面全鋪水泥,上頭有個大棚子。家家戶戶的肉就一盆盆擱在水泥地上。
眷村裡這一事奇怪,似乎本領跟姓氏有關。姓王的總是最會做饅頭或大餅,姓李的最會料理食物,舉凡泡菜榨菜酸菜甕菜醃製辣椒蘿蔔豆腐乳,無一不會。老李除了會做臘肉,還會燒最好吃的狗肉。當然冬天也是他去殺狗。
老李也不要別的東西伺候,就給他準備一瓶高梁,再加上無數的煙。老李坐在小板凳上,嘴上叼著煙,旁邊地上擱著小杯,裡頭是白酒。醃肉需要酒,所以他腳邊往往一落金門高梁放著。到底老李喝的比較多還是醃的比較多,這是絕對的謎題,沒有任何人敢去破解,至少醃臘肉的日子不敢,否則老李不定會用煙灰替你家臘肉加料。
小孩都是喜歡看熱鬧的。老李醃肉時,一大堆小孩包圍。老李殺狗時也有小孩包圍。總之眷村裡做任何事,除非你拿鐵皮擋板攔起來,總會有一堆人圍觀的。老李拿著尖刀把肉分割成一條一條,一邊揮刀嚇唬我們:「喲,不要命啦!」手伸直用刀鋒划一圈,圍觀的小孩們應聲而退,不過沒多久就又圍過去。眷村孩子老是會面對刀啊棍子的威脅。大人不是拿刀,就是拿棍子嚇唬你,可能助長我們對於刀槍棍棒的「親切感」,那好像不是凶器,而只是對話的方式。當然挨到了還是痛的,但是大人打孩子家常便飯,甚至不需要理由,如果孩子要問理由,就再多打幾下。挨打是人生之必然,跟日出日落,四季更迭一樣是自然現象。
老李先灑一堆調味料進去,再倒上酒,然後開始埋著頭揉臉盆裡的肉。連著處理了兩三盆,看著沒什麼新花樣,孩子也就散去了。老李就一個人,大聲喉嚨裡咿咿呀呀,八成是哼歌。誰也聽不懂。如果還有孩子留在旁邊看,老李會跟他聊天:「你知不知道我老家裡地有多大?比你們這整個村子還大。」他說起他老家多有錢,他爹他祖父官做多大,祠堂前豎旗桿之類之類。小小孩抱著手蹲在地上看他,臉上拉著鼻涕,忽然猛地打了個大噴嚏,落了不少細菌在肉盆裡,也不知是哪一家的。老李沒事。對小孩說:「回去叫你媽給你多穿衣服。」所有的病,只要不用開刀,都用多穿幾件衣服頂過去。這是眷村的育兒法則,也是健康指南。
我小時候,據說很窮。不過大家都窮在一塊的時候,好像這個字眼失去意義。許多事家家戶戶都一樣的。小孩交不出學費,穿美國人的救濟物資,用美援麵粉袋做衣服,吃教堂發的奶粉黃油和「健素」糖。小孩都打赤腳,鞋是上學穿的。「拖鞋」這種東西,我以為是某種食物的名字。大人總說:都沒吃的了,還「拖鞋」。或者:「吃飽了還要拖鞋幹嘛!」,拖鞋總跟吃有關,顯然是某種食品。
眷村裡生活,說實話,食衣住行裡大家都只關心「食」一件事,其他的事也變不出什麼花樣。住或行,甚至衣,如果不挑剔,其實不需要花錢,公家或美國人都會給。就只食字,得自己打點。如果孩子不小心生多了,那真是非常苦惱的事。像谷家就一天到晚吃麵條,帶湯帶水,囫嚕一大堆吞下去,比饅頭要抵飽多了。
過年或許是很麻煩的事。小學課本裡都寫著:「過新年,放鞭炮,穿新衣,戴新帽。」小孩子都給學校教壞了,遇到過年了,就要放鞭炮,穿新衣新帽,因為課本上寫的。課本上可從來不教錢要到哪裡去弄。所以大人都很明智的說:「盡信書不如無書。」我很小就知道課本上說的都是謊話。專用來考試的,考完了就可以扔掉,對實際人生不會有什麼幫助。
家裡頭其實沒什麼東西,桌椅家俱,杯盤碗筷都是個位數,衣服也是個位數。但是逢到過年,老媽還是煞有介事要全家整理一番。吃完了年夜飯就開始刷刷洗洗,一切事都要趕在大年夜裡做完。幸虧東西不多,所以每次都可以在天亮聽到鞭炮聲之前忙完。年夜飯當然要有雞鴨魚肉,非常珍貴的肉,我們跟它們大概一年見一次,就過年這一次,大家小心翼翼的分食。魚是不准動的,因為要「年年有餘」。那年代沒有冰箱,也沒有保潔膜,靠一個碗罩儲藏和遮護一切食物。所有的東西吃完了就放在桌上。餐桌放在「客廳」,雙層臥床也在「客廳」,因為這一間東西最少。所以我在屋後頭幫著老娘洗洗刷刷的時候,先去睡的小孩會去偷吃,第二天吃剩菜時才會發現「年年有餘」的那條魚只有半面,另一面剩下骨頭,據說這就是我們家為什麼錢總是不夠用的原因。
過年要忙的事很多,要灌香腸醃臘肉,要磨糯米做年糕。要洗刷門庭....這是說大人,小孩則忙著挨罵挨打。過起年來大人不知道為什麼火氣來得個大,眷村裡又是四海一家,別人的小孩照樣可以幫他爸媽管教。張媽媽要是洗棉被洗煩了,就喊:「毛頭過來一下!」
毛頭於是過去,然後讓張媽媽照頭給狠狠重擊一下。毛頭要是問:「你為什麼打我!」下場通常是腦袋上再加一顆爆栗子。張媽媽非常理直氣壯,朗朗說道:「你回家去問你媽呀!」毛頭要真回去問他媽的話,多半連屁股都要受累。所以就轉去找張家最小的奶蛋算帳。奶蛋要問理由,毛頭只要說:「你媽打我。」就行。我們從小就明白父債(或母債)子還的道理。另外,套句馬媽媽每次打小孩會說的話:「頂多揭你一層皮,又不是跟你要錢。」大家都沒錢,可是皮倒是每個人都有的。
家家戶戶都把紗窗紗門拆下來洗。棉被也拆了重洗,裡頭的棉胎送去小街上棉花店重彈,之後趕在大年初一前一床床縫好,棉被的底布洗漿得雪白繃硬,然後跟新買的花綢被面縫在一塊。所有貴重的衣物,老奶奶的東北皮衣,三十年代流行的百樂門長旗袍(多半已經穿不下了),特地從大陸帶過來的十公斤重高領墊肩黑色燈芯絨短大衣(當年可是流行得很的),一條胖筒筒的斜紋法蘭絨灰色西裝褲(男主人的腰也早就繫不上了).... 所有的稀奇古怪,和現階段生活完全搭不上一塊的物事,因為要過年了,便在這個家裡鄭重亮相,見證這家裡的主人曾經是如何活過。
那些老東西一年見一次世面,彷彿自身有靈氣,雖然不是「生物」,可是依舊一年年老去,一年比一年更脫離現實,更不像活人曾經用過的東西。一年比一年古舊,古舊到像它們自身的影子,古舊到完全沒有存在感,古舊到似乎直接在空氣中褪色,變黃變淡,變薄變腐朽,之後便無聲無嗅的,如煙塵般化去。我父母的那些老東西,小時候,在過年時幫著一件件拿出來,重新擦洗,刷灰塵,上油的那些老東西,後來就完全不見了,不知道去了哪裡,不知道是不是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