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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天使,我为庸人》——悼张立勤

发布: 2014-8-07 12:47 | 作者: 赵丽华



        1984年,张立勤左臂长了一小块肿块,她本来可以不理它,但恰逢假期,无事可做,她就去医院做了个小手术,挖掉了这个肿块。后来她说如果放在现在,她绝不会去碰它,由着它去生长和消亡,如同树干上的一个树疤和结节。
        可那时年轻,还没有如今这样对大自然以及人类身体这样深度的认识,过于依赖医生和医院,于是她做了这个手术。致使癌细胞被激发,整个胳膊开始出现问题,她被迫截掉整条手臂。
        她在化疗的日子里,头发掉光。爱美的她戴上帽子,写下一篇著名的后来获各种大奖的散文《痛苦的飘落》。
        5年前的春节,她咳血。肺癌。她打电话给我,我立即从外地赶回来,我们几个朋友一起商量她的治疗方案。她不想手术,不想化疗,想通过提升免疫力和癌症打持久战,我站在她一边。
        那之后她认识了一位对中医非常有研究的齐大夫,她很信任他,按他的方子服中药,吃灵芝孢子粉,坚持每天打坐调息六七小时,坚持每天晒一小时太阳,坚持每天早晨咳嗽清肺半小时。也相继分多次咳出肺中的分解后的肿块,以至于她的两个肺部癌肿块每次拍片都在缩小。以前给她看过病的大夫都认为她创造了奇迹。
        那时候我经常会从我家步行10分钟走到她家那个小区的院子里陪她晒太阳。每次去她会提前给我买好两瓶饮料以让我多喝水。我们无所不谈,谈这个世界的已知的甚至未知的一切,谈文学与艺术,也谈爱情。我要她每天记日记,把自己独特的抗癌经验纪录下来,将来刊行于世,造福人类。
        那时候她对未来还有信心。她认为她能把肺里所有的癌组织都靠内力分解并一一咳出来。每次咳出一小块癌物质(有对这些物质的化验单为证),她都欣喜地告诉我。带着创造奇迹的热情和对生存的热望。
        她爱美,总是穿着短裤,露出她纤细秀美的小腿。即便下楼晒太阳也要淡淡敷粉,把自己收拾的漂漂亮亮。晒太阳时她怕晒脸,总是她坐在背对太阳的方向,我不怕晒,我坐在面向太阳的方向。我们说太阳多神奇啊,它给万物以未知的能量,有了它,万物才能生长。
        她看起来总是很帅气,喜欢金属感的偏男性特点的衣服,一年四季她都要穿长袖衣服,总是一只手插进兜里,掩藏住她的假肢。这个假肢很重,牵扯的她的肩膀疼,我说等我卖画挣了大钱,我要给她买一个新假肢,很轻的材质很好的那种。她答应了。她平时是一个不愿意麻烦别人不愿欠别人人情的人,但我是例外。因为她一直当我是她的亲人之一。她说到老了我要包养她。我说好吧,我包养你和邢艺,你们两个。我们老了大家一定要在一起。
        今年冬天,她晒太阳少,她每天睡觉的沙发那里有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能晒一点阳光,而且只能晒到头部和肩部。我怕这样她体内的负能量就会增多,超越正能量,我要带她去海南晒太阳,她怕我花钱,不去。阴霾的日子那么多,我经常担心没有足够阳光她的免疫力不足以对付很有韧力和繁衍能力的癌细胞。
        果然,她腰部突然再长肿块,恰好压迫住神经,疼痛难忍,不能平躺,更难入眠,本来她的睡眠就有问题,这次的病痛和失眠彻底摧垮了她的身体和意志。她越来越赢弱,即便阳光好的时候,她也再没力气独自下楼。
        她难受时大半夜打电话跟我哭,要安乐死,她说你给我找药。我们一起哭。我的手机为了她晚上从不关机,怕她夜深人静时最痛苦难捱时的绝望。我说你不许轻生。再坚持一下!几十年都坚持下来了!你什么罪没有受过!腰部一个肿块就能打倒你吗?
        由于疼痛难忍,也由于她体内的血液被癌细胞疯狂吞噬,再加上她再也难于承受经济上的巨大压力(不住院的话药费要自己掏),她被迫住进中医院(后来又转至管道局医院),隔一天输一次血。这些血液重新给了她一点点力气,同时也喂养了饥饿的癌细胞,它们在她体内疯狂生长,像雨水过后的野草,逐渐高过了庄稼。
        我把我卖画挣的钱给她送去医院,我说不够我再卖画。我希望钱能救她。但是有时候钱真的救不了命。我和她家人商量是否大家集资的方式凑些钱,以给她更好些的治疗,比如去美国安德森医院去做基因疗法,去美国休斯敦找我们一位癌症朋友一起晒太阳。她不同意集资。廊坊文联给她送来三万块钱,她特别感激,她不想再给组织和大家添麻烦。
        她输的一袋袋鲜血很快就被癌症吃光。她的腿浮肿到皮肤一碰就巨痛。她站一会儿,坐一会,几乎没办法躺在床上安静的休息。她说丽华我不想吃药,大夫给我开抗焦虑的药,我不焦虑!你懂我,我会被医院治死的!你帮帮我!
        我去医生办公室找大夫咨询何以让她浮肿的左腿消肿,如何找到肿胀根源,有什么办法止痛,而副作用又小。女大夫说她一条腿的检查就要认真看看她所有血管,要看清那里堵,要一根血管一根血管的检查,要好长时间。以她现在的状况,她都不能平躺,所以无法检查。
        2013年9月13日中午,我在采育画画,老郑打电话来,说你立勤姐已经去世了!他说立勤不让通知更多人,不想麻烦大家,只几个知心好友和家人一道搞一个遗体告别即可。
        我楞在那里,我知道,她解脱了!她终于可以不再受罪!她终于可以平躺着有一个漫长漫长的她一直渴望的睡眠!立勤姐的儿子昨天更新了微博,仅这样一句话:"妈,现在不疼了,终于可以躺下睡一觉了。"
        今天,此刻,管道局医院的太平间,她一个人冰凉地躺在那里,但她的灵魂已飞抵另一个世界。一个我们彼此看不见摸不着的不同维度的世界。她依然是80斤的体重,永远少女一样干净的内心及身体,永远少女一样干净美丽的容颜。
        她那么优秀,对西方文学、美术、电影了如指掌。她的真草隶篆、她的散文随笔,她的摄影,她的诗评、乐评、影评,无论哪种艺术形式她都有天生的感知力,她视角独特,文字奇崛,在当今文坛堪称一流。她是中国最好的散文家。她是一个有品质有尊严有持守的人。她是一个善良、感性而纯粹的人。
        她走了。她的苦难就此终结。在天堂,她会得到万能的神无微不至的眷顾,因为她此生的修行、积德与行善。她说她今生所受的所有痛苦都是因为前生她有杀生和孽债。此生她还清了。所以在来生、在天堂她都会重享福祉,得到神的万千眷顾!
        是的,姐,天堂你有充足的阳光和睡眠!所有的爱都会环绕你!你会健康快乐,笑顏如花!而自此在这个庸庸浊世,再也没有了一个叫张立勤的人!
        自此你为天使,我为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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