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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孤独的挽歌

发布: 2014-7-31 19:31 | 作者: 薛忆沩



        “许多年之后,在自己异常平静的弥留之际,我将会回忆起从CBC(加拿大国家广播公司)的新闻节目里听到他名字的那个遥远的黄昏。”——请原谅我用一个模仿的句子开始这庄严的仪式。
        我正在厨房里准备非常简单的晚餐。像平常一样,我在下厨之前就已经将收音机打开。切好青菜之后,新闻节目开始了。首先还是关于韩国沉船的消息,恶劣的天气仍然在阻碍搜救的进度……我的听觉已经有点厌倦这一个多月以来络绎不绝的灾难了。我将注意力集中在已经开锅的鸡汤上。我揭开锅盖,准备将切好的青菜扔进去。这时候,收音机里传出了他的国籍、他的职业以及他如雷贯耳的名字。我迅速关掉控制炉火的开关,将身体侧近到收音机的跟前。我的手里还握着冒着热气的锅盖。
        事实上,在紧随他名字的动词出现之前,我已经完全清楚了新闻的内容。这个“为叙述活着”的人已经不可能再用任何神奇的叙述惊动世界了。他最后一次进入新闻的理由只有一条:那是所有生命都要重复的陈词滥调。
        这条新闻播报结束之后,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电炉上的时钟。我的祖国仍然还在沉睡之中。我不打算用“文学的祖国”里庄严肃穆的钟声去惊动那些关心文学的朋友们。之所以“不打算”,是因为这条新闻并没有带给我强烈的震撼。而之所以“并没有”,则是基于两个表面上有点矛盾的理由:首先,我对这条新闻早有准备。像我喜欢的许多作家一样,我喜欢去留意对自己有影响的作家生活中的各种日期和数据,比如生命的长度、婚姻的次数、成名作出版的年份等等。对自己与那些作家之间的年龄间距,我更是非常敏感。我知道自己的年龄与乔伊斯相距82年,与卡夫卡相距81年,与莎士比亚相距400年……这种间距是我理解文学作品与社会和历史关系的一种根据。早在八十年代初期,早在第一次为他笔下的那种晶莹剔透的孤独流泪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自己与加西亚·马尔克斯之间有37年的年龄间距。这就是说,如果不出特别的意外,我肯定会在有生之年听到关于他的这条没有任何魔幻色彩的新闻。
        第二个理由是我永远都不可能接受这条新闻。十五年前,当淋巴癌的诊断结果到达他眼前的时候,马尔克斯称那是“好消息”,因为那意味着他必须开始专心写作自己的传记了。《为叙述活着》是他为自传选定的题目。而因为他全部的叙述都以“孤独”为中心,为叙述活着实际上就是为孤独活着。孤独是隐藏在人类全部历史中最深的秘密。它的源头可以追溯到我们的祖先还在寂静的深海里游弋的岁月,它的尽头会触到所有生命都因“热寂”而停止活动的年代。我不可能接受刚才的新闻,因为一个为孤独活着的人从来就活着,永远都活着。
        本来就非常简单的晚餐变得更加简单了。晚餐之后,我照例去楼下散步,好像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好像生活还是原来的生活。已经四月中旬了,蒙特利尔的空气还充满了寒意。报纸上说这是一百二十年来最冷的冬天。这也是让我这个酷爱寒冷的人第一次有点厌倦了的冬天。我突然又想起了《荒原》开始的句子。我突然又想起了自己刚刚过去的生日。生日的那天清早醒来,我用玩笑的口气对自己说:“已经过去一半了。”好像我生命的银行里还存有另外的一半,好像我的生命真是会要经受整整一百年的孤独……刚才的新闻提醒我,生与死之间的距离有多么近。
        我突然又想起了马尔克斯关于死亡的说法。他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为爱情而死。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有点模糊了。我意识到,这个世界已经是没有“伽博”(他的朋友和母语的读者们对他的爱称)的世界。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 从今天起,艾略特经典的诗句又有了新的语义。
        二大概是六年前,深圳的一家报纸做过一个关于《百年孤独》的专版。版面上有三篇短文,作者分别是苏童、格非和我。我的两位优秀同行在文章中都宏观地谈到了那部不朽之作对中国整整一代作家的影响。而我题为《惊心动魄的入口》的短文是微观之作。它盯住的仍然是那个改变了世界文学史方向的“第一个句子”:
        如果敢于亵渎神灵,不妨设想一下将我的“圣经”删节到只剩下一个句子。
        这个句子将会这样展开:“许多年之后,当他面对着行刑队的时候,奥雷良诺·布恩迪亚(又译作奥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忆起他的父亲带他去看冰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就是《百年孤独》惊心动魄的入口。
        这无疑是一个充满惊险和曲折的入口,本身就像迷宫一样的入口。为了确保阅读的顺利“进入”,我们不妨将这入口整理成一条与时间相应的线段。这线段的左端点当然是记忆中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而它的右端点则处在那“许多年之后”。不难看出,与传统的顺叙和倒叙方式都不相同,小说的叙述是从这时间线段的中间开始的。我称这种叙述方式为“半途而兴”。
        小说的叙述首先沿着时间的方向进行。不过它动作极为猛烈,一口气就跳过了“许多年”。这“许多年”的转瞬即逝带来了孤独的第一阵痉挛。但是,这跳跃并不是关键。关键是,它一口气就跳到了“行刑队”的面前。也就是说,在《百年孤独》的入口处,与孤独关系极为密切的“死亡”已经迫在眉睫。这种与死亡的面对带来了孤独的又一阵更痛苦的痉挛。
        这个享誉文学史的句子的主体还没有显露,小说的主人公就已经站到了生命的终点。这意味着小说的叙述不可能再盲从时间的流动。它必须从相反的方向去扩展空间。它必须逆时间之流而上。
        只有记忆能够帮助叙述完成这艰巨的使命。而记忆正好又是孤独最重要的资源。孤独的上校果然求助于“记忆”:他“回忆”起了“那个遥远的下午”。也就是说,叙述从时间的右端点越过叙述的起点,回到了时间的左端点。这显然是比那“许多年”更大的跳跃。而且,它还是更难的跳跃,因为它需要克服时间的阻力。
        “记忆”带来了孤独的第三阵痉挛。它同时将叙述带回到了一个极为敏感的部位。出现在“那个遥远的下午”的不仅有深不可测的“父子关系”(孤独的另一种资源),而且更重要地,还出现了一块神秘莫测的“冰”。
        被主人公视为“我们时代的伟大发明”的冰是整部《百年孤独》的灵魂。事实上,它是一切时代最伟大的发明,因为它象征着孤独的起点,象征着神秘莫测的爱情。
        就这样,“记忆”将叙述带到了孤独的起点。在这里,“爱情”并没有明确暴露身份,但是它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体温”。这由冰决定的“体温”带来了孤独的又一阵痉挛。《百年孤独》将用它全部的篇幅去显现这种“体温”的创造力和破坏力。
        从这惊心动魄的入口,我们可以看到整个《百年孤独》的结构:它的一端是“火”(行刑队即将开火)代表的死亡,另一端是“冰”代表的爱情。时间拉开了这两个端点之间的距离,而记忆则试图将这种距离抹去。孤独在时间与记忆的冲突中肆虐,它用“火”的热与“冰”的冷将人生和历史引向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出口。
        三因为《百年孤独》对中国的巨大影响是从马尔克斯1982年获得诺贝尔奖之后才开始的,我们很容易对这部作品的“年龄”产生错觉。事实上,《百年孤独》的初版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书店里被抢购一空的年份是1967年。而马尔克斯本人认为“比西班牙原文高级”的英文版出版的年份是1970年。尽管我相信伟大的文学作品本身是超越时代和地域的,这些历史的数据却能够引发我们对历史本身的许多思考。想想看,我们这个有三千多年文学传统的民族,1967年的文学处于什么状况?想想看,1967年,我们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大家庭”在为什么而疯狂?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比较明确,也与我们的话题密切相关:1967年,我们的“家长”在为他的敌人而疯狂,在对党内的一小撮“当权派”和社会上的一大堆“牛鬼蛇神”发起“总攻击”,而我们所有的“孩子们”都在为我们的“家长”而疯狂,在一遍遍地唱着《东方红》、跳着“忠字舞”。我说这与我们的话题密切关系是因为我们很容易在《百年孤独》里遇到这一切“疯狂”的变体。我经常说,我们的“十年浩劫”其实就是《百年孤独》的浓缩版和“行为艺术”版。也许就是因为这种看法,小说最后的那一句话(小说惊心动魄的出口)让我流下了绝望的眼泪,因为它告诉我们,经历过“百年孤独”的民族在地球上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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