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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书院三鞠躬(下)

发布: 2009-4-10 04:38 | 作者: 苏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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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载酒堂”后面重建的大殿,如今成为“东坡书院”历代幸存文物的陈列馆。历经劫难毁弃,“幸存”也者,实在是凤毛麟角。最吸引我目光的,是这一幅黑白阴文拓片——原为嵌于载酒堂前壁上的刻石“坡仙笠屐图”。图中描画的是:东坡遇雨,头戴斗笠,咧嘴吟笑,挽襟侧身跨步,似在回应童稚的嬉闹。上面留有明代宋濂的题词:“东坡在儋耳,一日访黎子云,途中遇雨,从农家假笠屐著归。妇人小孩相随争笑,群犬争吠。坡曰:笑所怪也,吠所怪也。觉坡仙潇洒出尘之致。百世之下,犹可想见。”这,或许是历史存留下来的最真切的一个东坡居儋生活场景实录吧。

       “从农家假笠屐著归”,仅此一语,就道出了东坡谪居儋耳当年,与当地民众水乳交融、摩肩相亲的情境。细细浏览东坡居儋期间的文字,你会发现,虽然天性乐观豁达,抵儋初时,东坡其实是充满了惶恐、绝望之情的。“使命远临,初闻丧胆”,“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久逃空谷,日就灰槁而已”。但是,与海南土地、民众的相炙相亲,成为了对东坡灵魂心智真正的拯救。椰风蕉雨,黎歌峒调,一若赤壁江上的明月清风,徐徐抚慰着“罪人”的身心,点点滋润着诗家的健笔。读着坡公那些与当地儋人相往还的诗篇文字,就像面对沧海间浮来的满钵珍珠一样,随便拎起哪一颗,你都会看到饱孕天地精华的闪光。

       “已卯上元,予在儋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沽纷然,归舍已三鼓矣……”(《儋耳夜书》)这是记写上元佳节,东坡与登门相邀的当地士人一起出游,察民情,观风俗,尽兴而归。

       “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 (《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这是坡公到四位当地友人家中作客,受到了黎家孩子口吹葱叶的迎送,感受到天涯海角的人情暖意。

       “黎山有幽子,形槁神独完,负薪入城市,笑我儒衣冠。生不闻诗书,岂知有孔颜。倏然独往来,荣辱未易关……遗我吉贝布,海风今岁寒。”(《和陶拟古九首·其九》)这是一位不识孔子颜回,甚至言语不通的黎山男子,给东坡送上自己手织的吉贝布以御海岛风寒,让他从中看淡荣辱得失的故事。

       当然,其中最著名的故事,自是东坡在田间路遇“春梦婆”而顿悟人生的趣事了。“符老风情奈老何,朱颜减尽鬓丝多,投梭每困东邻女,换扇惟逢春梦婆。”(同见《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其三》)据《儋州志》记载:“春梦婆家居儋城之东,年七十余,常责大瓢行田野间,口歌《哨遍》,方尝食,遇苏文忠公,曰:‘世事如何?’婆答曰:‘世事只如春梦耳。’公复曰:‘何如?’曰:‘翰林昔日富贵,一场春梦耳!’公曰: ‘然!’因号为春梦婆。”——这一个“公曰:然!”几可亲见:坡公当日与乡间老妇在田畴上把臂交谈、共悟人生的眉眼丰采!

       大殿两边,如今重新立起了一座座历代诗人咏诵东坡书院的诗碑。也许是古迹无存,最显眼的,反而是近人邓拓、田汉、郭沫若等人的手迹碑刻。其实,所有古今诗作中,让我感触最深的,是南宋诗人杨万里《登载酒》诗中所言:“先生无地隐危身,天赐黎山活逐臣。”是的,正是海南的熏风热土,黎山的挚语温情,熨暖了东坡一颗被放逐的赤子之心,使得最后走出人生低谷绝境的坡公,写下了这些同样在百世千载之后,仍旧熨暖着琼州土地人心的诗句——

       “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古真吾乡。”“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子瞻子瞻——儋州儋州。当年的权势者,以此作为一种惩贬性的语咒;岂不知,天赐儋州,天佑子瞻,成就出这样一段中华文化史上人亲土地,土地亲人、暖人、成就人的奇缘奇观!政治可以讲“成王败寇”,文化却蔑视“成败论英雄”。——“章敦”们今何在?除了耻辱柱上的宵小嘴脸,却早已在历史文化的记功册中灰飞烟灭了;而苏东坡与他的东坡书院,经历代劫后重建再重建,将会在这片热土上长存永续——历史,以其自身不动声色的逻辑,嘲弄了那些弄权自辱的“章敦”们!

       我环望着庭院里熟悉的海南风物——挺挺的椰树,亭亭的槟榔,果实累累的荔枝、芭蕉、木瓜、菠萝蜜………。早晨下过一场新雨,草木都氤氲一片淡淡的薄岚之中。这些当年荫蔽、滋润过东坡的一花一树,如今也在我的眼廉中熠熠生辉。我知道,不可能存有任何“东坡手植”的古木了。摘一朵狗吊钟的花蕾夹进书页,喝一口东坡井的泉水润润喉咙,总想在这一片苏祖谪居的故地上,多留存一点记忆,多感受一点滋润。说来难以置信,仿若真的斯土有灵,就在我流连徘徊、寻寻觅觅之际,我忽然在庭院正中一棵菩提树的粗根上,看到了一朵据说是早晨刚刚萌长出来的硕大的白灵芝!“奇了奇了!这样巨大的白灵芝,平日就是在深山老林里,也难得一见的!”陪同的当地友人惊叹着。俯身端详,那半月圆的灵芝足足有小脸盆大小,被羊脂白玉似的底子托举着,厚实的身子波折着往外伸张——细细看去,神了,灵芝底部,正淡淡地袅起一缕细细的白烟!“你们看,她好像在微微抖颤,她真的还在往外长着呢!”同行友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那道奇妙的烟气,“嘿,都叫坡仙坡仙的,这可是东坡土地上升起的仙气,迎接你们这些远客归来哪!”

       我心里蓦地一热。

       不,我不是客。我也是儋耳人。从一九六八到一九七八,我在这片亚热带土地上整整生活了十年。在那座“儋耳山”——儋州最高峰沙帽岭下的小山村里,我也曾有过一段凄凄惶惶的时光。文革遭劫,父兄系狱,整个家族受牵连,竟有大半成员进了“牛棚”。我是当时全村知青中“家底最黑”的人,又是 “岁口最嫩”的人。却又因为习惯寡言独行,埋头干活读书而不听“招呼”,遭到某些知青“大佬”的“孤立”,各种骚扰几乎无日无之——灯油被灌水,书箱被撬开,书籍被偷走,日记被偷看,更散布各种当时可以随便治罪的流言。

       我的班长洪德江——一位当地老农工看在眼里,主动让我把小书桌搬到他狭小的家中,在我的大油灯边添一盏小油灯,从此,无论风雨阴晴,夜夜陪我读书。那时候,与父母家人音讯断绝。下乡头两年,别人有“探亲假”,我甚至无“亲”可探。洪班长家的茅草房、小窄屋,就是我的家;他的妻子阿花和两个孩子,就是我的亲人。大热天冲一碗白糖水,他们也留着等我回来喝一口;冬夜里总是煮好一锅热水,等着我下工回来洗澡歇息。每在冬雨泥泞中下工归来,远远望见洪班长家那座小茅房的幽幽灯火,就觉得心头熨贴踏实——那真是人生暗夜中,上天赐予我的最温暖、最亮眼的一盏烛照啊。

       还有疼爱呵护我的老队长梁汉武。他的长相一如他的名字,两道横挑的寿眉扬起一股英气。记得队里第一次分肉,因为惦记着我年龄最小和没有炊具,是队长自己“偏心”留下了我的“份儿”,让阿婶把肉烧好了悄悄给我送过来的。我平生发表的第一篇文字,也是被队长“逼”出来的。那时候,因为“出身太黑”,我唯恐为文罹祸,坚拒参与一切与文字有关的公众活动。那一年大会战,老队长绷着脸,给我下了道“军令状”:“都知道你能写会画,我给你两天工,你不给我写出一篇在全团打响的稿子来,我唯你是问!”末了又扔下一句话:“怕什么怕?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稿子,随后果真写出来并且“打响”了——不但全团广播而且登上了省报。我因之,自此步上了陪伴此生的文字生涯。记得上调那天,队长亲自送我出山,走了十几里山路,像送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不忍不舍,感叹着说:“真想把你小苏炜多留在身边几年,没想到逼你写作,反而就把你逼走啦……”他挥挥手,“当然,该让你飞走的,你就飞得远远的吧!”

       ——倦鸟知还。那天,顶着大雨雷暴,我带着满腹牵挂,从大洋彼岸回到儋耳山下的培胜小山村。洪班长、老队长却都不在了,都因为年迈告老还乡了。我久久抚着班长家当日那间矮瓦房苍苔斑驳的木门,在队长从前带着我们一起挖掏扩深的老水井前,依依不舍离去……

       我默默地,望着巍然仰在头顶的儋耳山。自然,我不敢跟苏祖东坡光耀千古的巨椽之笔相比;但,“小苏炜”手中这支笔,也是蘸着儋耳的山魂水气走出来、写出来、立起来的。当年熨暖过坡公襟怀的黎山热土熏风,也同样洗涤过我的笔锋,陶冶过我的心灵。此刻,我又站在这片护拥过苏轼同样又护拥着我的土地上了。脚边的白灵芝,仿若神谕一般地,正袅袅升起一缕细细的烟气。

       “千山动鳞甲,万户酣笙钟”。当初苏轼抵儋之日在梦中所得的这一诗句,一时之间,在我心头钟鼓齐鸣。顶着炎赤的日头,摘下了头顶的草帽,我向东坡书院告辞。面向大殿门庭连同托举着她的土地,再一次地,我深深鞠了一躬。

      〔寄自耶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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