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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书院三鞠躬(上)

发布: 2009-4-03 08:51 | 作者: 苏炜



       1

       我是来寻根的——不,寻祖的。

       踏入东坡书院,我想。位于海南岛儋州(古称儋耳)中和镇的东坡书院,离我当年下乡落脚的西培农场不远,却是我多少年来心思萦绕却不得其门而入的所在。

       不全是附会——坡公苏轼,乃我的本家老宗祖。好多年前,父亲告我:世世代代,国中苏姓族人一般拜两个祠堂:“武公堂”与“眉山堂”。我家世居汉时即立郡、有“合浦珠还”典故传世的广西北海。合浦苏姓族人拜的是“武公堂”——以汉代名将苏武为族谱第一位“太祖公”;苏姓祖地,则为陕西眉县。史称:祝融的后代昆吾封于“苏”,故子孙以国名为姓。四川“眉山”之 “眉”,与陕西“眉县”之“眉”有何关联,待查。“眉山堂”所拜之宗祖,乃“三苏父子”。更因苏轼的惊世大名,自立出苏姓宗族的一支“眉山”血脉。但遥想北宋当年,四川眉山“三苏”所拜之宗祖,想必也是苏姓一源所出的陕西眉县之“武公堂”吧?我问父亲,父亲说:必当如是的。

       下乡的当年(一九六八),我才十五岁。在文革那样的“火红年代”,自是不能谈“宗”论“祖”的。但从踏上海南土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来到了一片古来朝廷贬谪罪臣的荒蛮之地,而且自己要落籍务农的儋州,恰正是当年苏东坡的流放地。在那些大会战连年接月、啃着萝卜干熬过台风天、在破茅棚的缝隙里夜夜数星星的岁月里,我会时时念想起自己这位苏姓老祖,遥想着将近千年以前——确切的,是约八百六十余年前,坡公在此地的起居作息、躬耕劳作,所曝晒的骄阳,所躲避的急雨,包括——所沉醉的椰寨风物、羹汤薯酒、俚语谣歌,大概也一如我辈今日亲历的情境吧?便不止一次地谋划:一定要踏勘一遍苏东坡当年在儋州所留下所有足迹遗址。

       然而,每次向当地乡老探问,都只见一片摇头:没有了,毁尽了,文革年头砸的砸,烧的烧,更加上那大、中和两地都是武斗重灾区,所有苏东坡的遗址遗迹,都难得找见了。后来闻知,仅存的东坡书院残垣曾一度沦为猪圈牛厩,现在早湮没在一片荒草藤蔓之中了。

       姐姐当年同样下乡海南,落脚地是澄迈县。隐约记得,苏东坡似乎也到过澄迈(苏轼存世的著名墨迹《渡海帖》中有“轼将渡海宿澄迈”句;渡海北归时,则留下“澄迈驿通潮阁二首”)。当初我翻山越岭去探望家姐,也曾向当地人探问,他们笑我:你是丢了西瓜来捡芝麻呀!儋州既不存,澄迈安在哉! ——此地,真是连芝麻点儿大的苏东坡遗迹,都找不见了!

       只是,那一回探亲,回程找不着车子,心一横,就一大早从澄迈昆仑出发,穿山过岭,用脚步丈量过澄迈、儋州的大半土地,步行回到西培时已近半夜。当烈日下大汗淋漓,在山道上踯躅前行的时候,也曾想过:至少,我把苏老祖在儋耳、澄迈踏抚过的土地,用自己的双足,大体亲炙过一遍了!土里有余温,风中带余泽。我的汗气足印,总会有和老祖宗当年的“雪泥鸿爪”相和应、相重叠之处吧?

       踏进东坡书院门廊,我就向着重修的庭院,深深鞠了一躬。——苏老祖,我来了。梦魂牵绕,寻寻觅觅,离开此地三十年,绕了地球大半个圈,你的隔世隔代却心脉相通的本家儿孙,总算找到、回到老宗祖的故地怀抱了!

       2

       不似许多新修的“旅游景点”,眼前重造的载酒亭,并不显得新丽俗艳。四角的碧瓦拱顶下伸张着六角飞檐,造型方正,样式古朴,似带着几分“苏体字”的沉厚敦重;亭后的载酒堂,堂边的左右书房、前后耳房,白墙黑瓦,沉檐重柱,色泽素淡斑驳,颇带几分宋时书院的神韵。映衬着环绕的莲花池、桄榔林的一片新绿,倒让人一时难辨今古新旧,忘却时空嬗变,好一似坡公的屐履还刚刚踏过,坡公的襟袖才刚刚拂过;清风里还留下他自制的玉糁羹的薰香,日阳下还听见他带领黎峒孩童诵读的琅琅书声……岁月苍苍,东坡不老。眼前的载酒堂于风霜凋蚀中一再毁颓又一再屹立,一如东坡在连遭贬谪、流离颠沛而不改其襟怀旷达、笑声朗朗。

       我漫步在毁后重建的东坡书院,这里摸摸,那里抚抚,不嫌其新,更不厌其旧——只觉其新,尚带东坡的飒飒英风;其旧,亦蕴涵东坡的浩浩慨叹。

       我当然知道,如今书院内能够存留下来的史痕旧迹,实在是不多了(简直空空如也)——可是,对于苏东坡,那些世俗标准里的新旧、有无以至成败、得失,难道真有什么意义么?论成败,他可谓“仕途经济”、“功名事业”的 “败者”——后半生几乎就在越贬越远的流亡路上打发;然而,从黄州、惠州到儋州,坡公苏轼,难道不是完成了中华文化史千秋功业上最辉煌的凯旋么?论新旧,他曾因反对滥施新法而受“新党”迫害,又因与“元佑旧党”司马光的不合而被一再外放;他的人格,巍巍乎旷于高山莽原又磊磊兮质似砂石泥土;他的诗文,出手即成典章而开一代新调新风——“新”,不足言其锐猛,“ 旧”,无以状其淹博;出道入儒,亦文亦侠,似佛若仙,既庄又谐。

       我喜欢一位友人信中的这句话:苏东坡,是中国古典文化留给我们最完美的一个人格,如一轮满月。完全可以说:数千年中华古文明所淬炼所陶铸的传统中国士人的完美形象,在苏东坡身上实现了最后的完成;而居儋三年,则是完成这一形象的最为精妙绝伦的一笔重彩!

       眼前矗立的载酒堂,其缘起故事,本身就透见古来中国士人的嶙峋骨骼。史载:北宋绍圣四年(一○九七年),新党上台后被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而谪居惠州的苏轼,据说因写了一首《纵笔》诗,中有“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句而被小人禀报朝廷。宰相章敦见而怒曰:“苏子瞻尚而快活!”因名中带“瞻”,遂下令将苏轼从广东惠州,再贬到海南岛儋州,“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

       苏东坡以年逾六十的垂老之年,携子苏过渡海投荒,落籍儋州。在抵儋初时,受昌化军军使张中善待,邀住衙门官舍。不料,翌年——元符元年(一○ 九八年)四月,朝廷派湖南提举董必察访广西,至雷州时闻知东坡住在昌化军衙门,当即遣使渡海,临门相逼,将苏东坡父子逐出官舍!——彷佛是古往今来一幕重复上演的闹剧:那些藉天命营私的朝廷权势者,果真是对有才情见地、又有操守担当的一代士人菁英,以赶尽杀绝为快啊。

       “旧居无一席,逐客犹遭屏。”一时之间,东坡父子几陷于上无片瓦遮头、下无立锥之地的荒绝境地!

       面对加之眉头额首的朝廷凌虐,东坡泰然处之。“结茅得兹地,翳翳村巷永。”当即买地结茅于城南桄榔林中,在当地儋人义助下,一个月后,建成可以栖身的五间茅屋,东坡以“桄榔庵”名之。

       与此前后同时,军使张中邀苏东坡同访儋人黎子云兄弟。当时座中有人建议:在黎子云旧宅涧上建屋,作为东坡居所和以文会友之地。东坡欣然同意,当下解衣带头聚钱集资,并取《汉书·杨雄传》“载酒问字”的典故,命名为 “载酒堂”。

       数月后,“载酒堂”落成。但见莲池荡荡,芭蕉两三,果香四溢;每于月明风清之夜高朋满座,桄榔竹影间书声琅彻——“载酒堂”,又营造出瘴疠蛮荒之上另一片“苏子瞻尚尔快活”的自足天地!东坡曾有诗纪其事:“……临池作虚堂,雨急瓦色新。客来有美载,果熟多幽欣。丹荔破玉肤,黄柑溢芳津。借我三亩地,结茅为子邻。□舌倘可学,化为黎母民。”(《和陶田舍始春怀古二首并引》)

       “桄榔庵”几座茅舍,今已不存;“东坡书院”则因历代的毁颓重建,不断扩展其遗址规模,得以幸存至今。如今新造的载酒堂中,似依旧例,立有苏轼、苏过父子与儋人黎子云相对坐立的三尊彩塑人像。虽稍嫌工艺粗率,也可想见当日“载酒堂”内东坡父子与当地士人把盏酬唱、相濡以沫的深挚情谊。

       我来到堂侧的纪念广场,一尊高达丈余的东坡笠屐铜像立于其上。东坡老人头戴斗笠,面容清癯,舒眉远眺;一手执书卷,一手挽襟袍,似乎刚刚趿着木屐跨过一片泥泞。南天艳阳下,映着苍苍天穹,须髯飘飘间,真有一种如南宋大儒朱熹所赞的“傲风霆,阅古今之气”。

       我想起《东坡海外集》中《与侄孙元老书》中的这一段文字:“……海南连年不熟,饮食百物艰难,及泉、广海舶绝不至,药物□酱等皆无,厄穷至此,委命而已。老人与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尔。然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 ”好一个“超然自得,不改其度”!古人谓:“时穷节乃见”。晚年流落海外,“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风土疑非人世”。然而,一生精彩的苏东坡,却依旧立言精彩,立德精彩。

       居儋三年,身处逆境,苏东坡却以当地汉、黎儋人为助力,倡黎汉平等,劝农耕植,教乡人破迷信,改陋俗,求医药,挖水井;更敷扬文教,开设私学,自编经说,传授生徒,以“载酒堂”为讲学育才之地。数年之间,便使得这片“生理半人禽”的荒蛮之地,“听书声之琅琅,弦歌四起”(见《重修儋州志序》)。记得当年,我在东坡诗中咏诵过的“儋耳山”下务农,时常听到当地农人说的土话,竟带着一种川蜀口音(比如把“去”,发成“克”),他们自称说的是“东坡话”。我当时大为震惊感慨:苏东坡居儋仅三年有余,竟能使一种异域方言在此地生根流传——哪怕在语言学意义上,都是一种传播奇观哪!由此可想见,东坡当日在此地转化风俗、教化人心的力度与深度!(郭沫若先生也曾为文述及此“东坡话”。近年虽经学者考据:“东坡话”不为东坡所传,实为自汉代以来琼州驻军所流传延续的受北方语系影响的“军话”。但当地百姓却习称“东坡话”,可见“苏文正忠公”的深得琼人爱戴。)

       不独此也。尤为难得的是,孤悬海外,苏东坡之心系天下,忧国忧民,则依旧不改其笔力锐猛,风骨凛然。据南宋郎晔《经进东坡文集事略》的梳理,居儋三年,东坡曾写下《论商鞅》、《论管仲》、《论养士》、《论青苗》等十六篇直言国事的“海外论”。倡以德治国的仁政;批判反智愚民、以严刑峻法为核心的暴政;直指新党变法中的“恃法以侵民”,天下不得其利反受其弊;同时斥责海南当地的“贪夫污吏,鹰鸷狼食”……。总之,凡关涉社稷、有益民众之言、之事,东坡无不勉力而行,奋笔而书,“精深华妙,不见老人有衰惫之气”。一部《东坡海外集》,今天掀阅,仍可触感其蓬蓬脉动,耿耿丹心,炙热烫手。“百世下犹想见蛮烟瘴疠之乡,当日其事其人之有如是者,以是知公之大有道于是邦也。”(刘凤辉《居儋录序》)

       漫步在坡公屐印留香的庭院,不由得想起自己一段与“苏氏智慧产权”有关的轶事。记得那一年,为编辑一本海外文集,记写一群为坚持理想而甘于承受苦难的国人故事。朋友们想找一个合适的封面题字人。我说:就苏东坡吧!苏轼苏轼,东坡东坡——中国士人中“不死的流亡者”的一代祖先,一个屡经冤狱、贬谪、流放而不改其志、其度、其乐的硬骨头、大胸襟、厚肩膀!有谁比苏东坡,更合适作这样一本书的题字人呢!连夜伏案,自《三希堂法帖》翻检诸体苏字碑拓,竟彷佛天意怜我,书题中每一字,都可从苏字中顺利检出,并且一似挥笔而就,浑然天成!自此几成通例,海外出版的好几本相关集子,编辑都点名要集苏字为书题。一时之间,鄙人这个如假包换的苏氏后人,几乎成了“苏体碑帖集字”的专业户,每书每题,竟仿如祖先有灵,都能奇迹般地集齐诸字,一若墨痕尚新!

       苏子有云:“今世要未能信,后有君子,当知我也。”我仰望着蓝天白云辉映下的坡公铜像,目光隔代相交,心中默默叨念:苏老祖,请恕谅本家小辈后生的僭越冒犯——擅集苏字作书题,是我等海国漂流的一代士子,百世之后,甘以一身正气傲骨、活得洒脱出尘的坡公苏轼为绳尺为楷模,以承继古来中国士人重义守节,“为天下,济苍生”,“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的那一脉幽幽香火啊。

       万里归来,想起海外诸友的嘱托,我向着“东坡居士像”,深深鞠了一躬。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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