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为它净身。这把壶,它窥见了我,窥见了我生活的全部,它不说话,它把它的嘴变成了眼睛。
我在壶的身子上,擦了三遍去污液,那些顽固的油腻和污渍,黏性很强地粘在它的拉丝不锈钢的皮肤上,我用纸巾擦拭无效,用海绵擦拭无效,最后不得不动用铁丝纱,我一边小心地在壶的皮肤上摩擦,一边仔细地打量铁丝纱走过的地方,有没有划痕和纹路。
这把壶清洗了我们全家的污垢,把自己变得很脏。我认识这壶身上的每一个斑点。
那些灰黑色的斑点,是儿子每次打完球洗脸时,留在上面的污水痕迹,那些污水在烧水时被烤干,隐藏在壶把手下部腋窝的部位,一溜一溜,就像没调匀的墨汁,让我看到儿子和灰尘交织着,顺着脸颊流下的黑色汗水。
那些白色的斑点,是我洗头洗毛巾时,滴在壶身上的泡沫,也有不小心洒在上面的洗衣粉,或者盐末。
那些黄色的油迹,是丈夫每次做饭时,把它带到厨房的结果,他把壶里烧开的水倒进锅里,烧菜或者熬汤,壶嘴向着燃气灶的方向张着,周围沾了炒鸡鸭鱼的油光,变得油腻腻的。
壶看起来变得油嘴滑舌,但却仍是无声的。它看着锅碗瓢盆叮叮咚咚,锅盖不断地被掀起,又盖住,高压锅里炖鸡的热气,炒锅里扑出的油燃起的明火,时不时地扑出来,呛在它的嗓子眼里,它张着嘴,像是打不出喷嚏的样子,它无趣地被丈夫盲目地翻找东西的手推来搡去,一直等到饭菜上桌,变冷的油腻将它裹住,最后它被忘在厨房。
如果没有人回来,或者回来时已经茶足饭饱,用不到它,它就得在厨房呆上好几天。恰巧厨房的窗纱没关,它油腻的皮肤上,就会吸附从楼下飘上来的灰尘,这一切都是暗地里进行的,它不说谁也没发现。
更多的时候,它被晚归的我带到洗脸间,我给它在那里占据了一个有利的位置,就在洗脸池靠化妆柜下面的角落,上面的灰尘也不那么容易落到它身上,只是每个人洗脸时,它都要经受一场小暴雨,暴雨的尾声,总是在一只伸过它黑色的头顶的手,去拿挂在化妆柜一侧墙壁上的毛巾时,以滴滴答答的几滴小雨匆匆终结。这些小雨比起前面的暴雨来,雨滴明显要纯净,不会留下太多的痕迹在它头顶上,即使留下痕迹,它头顶的黑色也是最好的掩护色。
晚上,这把壶依次穿越我的脑油味、丈夫烟气酒气、女儿的腋窝味儿和儿子的脚汗味,它带着我们一家人的体味入睡。
女儿回家时,那把壶的嘴呼出白色的哈气,从细细的门缝里,朝着对面女儿的闺房伸着,它安安静静地呼吸着,似乎在等她来捧它暖暖的身体。它比我更熟悉女儿腋窝和头发的味道,它和她挨得很近,女儿用它温了水后,直接冲洗腋窝和头发,女儿做这些的时候不知道,那把壶用它的嘴看着她,女儿不知道这把壶,跟人呆得久了,已经从嘴里长出一双会转动的眼球。
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那把壶看着我,我能感觉到它的目光热乎乎的,那是冷清清屋子里,唯一有温度的东西。我把它带进洗手间,它参与了我隐秘的活动。它从热气腾腾的内里扑出烫人的热,我兑上一些冷,调匀,瞥一眼它,它蹲在我对面,有些吃惊地打量我,我蹲下来,让它背过脸去,把它的眼睛对着墙。
下雨的时候,水壶转动的眼球看着窗外,它的嘴变成了它的耳朵,它也在谛听。我摸摸它,它的身体暖暖的,我带着它的体温上床。我不知道,水壶有没有窥见,在我的梦里,一个隐秘的男人,用它冲洗了自己的隐秘的身体……
我把它的内里也清洗了一遍,发现隐秘的事情都留存在它的肚腹内,它睁着无辜的眼睛,迎着我的目光与我对视,洗洁精在它嘴角泛起洁白的泡沫,我觉得自己正在给一个赤裸的婴儿沐浴。
我知道,这把壶的寿数尽了,但它转动的眼珠寿数未尽。我认真地给它冲洗了身子,用毛巾擦干,用白纸盖住了它的眼睛,把它放到纸盒子里,让它包裹着所有的隐秘,干干净净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