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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戈麦

发布: 2011-10-06 22:31 | 作者: 桑克



        九月二十四日是戈麦逝世二十周年的祭日。
        我应该说点什么,然而又不知道说些什么。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全是一些词语的碎石,它们几乎没什么分量,在乌有之中飘来飘去,或者相互撞来撞去,除了一些细碎的石屑和几束稍纵即逝的火星之外,根本无法拼成一个完整的意思。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失语了。或许,失语正在成为我日常生活之中一种令人厌恶的习惯,一种极其麻木的模拟沉没的习惯。
        只有读诗,一首接着一首,“没有人看见草生长/草生长的时候,我在林中沉睡”;“守在我所度过的岁月最危险的前沿/无需多问,我就像是一个谨慎的人”……
        将近二十年前,弟弟从北京扛回一个大型包裹。我打开,里面全是一捆捆的戈麦手稿。翻开,其中部分手稿,毁弃的污痕宛然——
        “我们脊背上的污点,永远无法去除/无法把它们当作渣滓和泥土/在适当的时机,将法官去除/从此卸下这些仇视灵魂的微小颗粒”……
        我彻夜读着,一如今夜。
        没有比读诗更好的纪念。
        戈麦的钢笔字都是一笔一划的,显示着强悍的控制力。没有什么比自我选择更可贵,所以,我才是理解的,是明白的。
        但是我难以忍住我的悲伤。
        六年前进行野外采访,途经宝泉岭农场管理局的时候,我特意让司机在戈麦当年就读的中学门口停车。我仓促地拍了几张照片。在烈日的白光之下,在空旷的校园之中,只有旗杆抛在地面的暗影,无声地回忆着早逝的诗人。
        戈麦是从黑龙江走出去的。
        即使全世界都忘了他,黑龙江也不会忘记。一个网名叫“寸灰”的黑龙江人在九月九日的留言中说,他曾想在戈麦的故乡建一个诗人公园,但是因为不被理解而搁置……
        如果这一设想能够获得有关部门的充分理解该有多好啊。
        王小妮在读到《厌世者》的时候说,过去没看过戈麦这首诗,被忽略的太多了。是啊,被忽略的太多了。这么多年,被忽略的诗,被忽略的人……然而人的记忆又有多少是靠得住的?又有多少人如戈麦一样的清醒?
        如果造物主允许我给戈麦写封信,我能说些什么?我只能说我没忘。
        我没忘,或者再说几句言不及义的只言片语……
        你好,戈麦。
        如果换了弗朗索瓦兹·萨冈,她可能会说:你好,忧愁。
        然而我不是萨冈。那么你的名字对我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收割?丰收?痛苦?压力?沉重?承担?冷酷?宿命?不服气?
        都是,又不仅仅是。
        我又一次陷入失语的寂静之中,明明感觉到了什么,却又无法清晰地把它讲出来。我低头自问:我这是怎么了?并没有碰到什么障碍,怎么就会停滞在这里?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或如弗罗斯特在一个雪夜里驻马林边。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荒原,顶多是一片旷野,期待着无花果树的生长,期待着泉水从石砾之中渗出来。我还会给你继续写信:如果你还活着,我和你面对面地坐在这样的秋日的阳光里,啜饮着咖啡或者绿茶,而不是从前冰冷的自来水,我又该怎么向你讲述二十年来的风风雨雨?我是怎么过来的,而你又会是什么反应?
        你呢?如果你还活着,二十年来,你又会怎么生活?仅仅是娶妻生子……猜测不是历史,只有发生过的才是。
        只有“时光倒流”,你才会遇到“很多过去的东西”。这是你二十一年前写的,诗的名字叫《妄想时光倒流》。你说“妄想”的时候,你早已清醒地知道时光不可能倒流……
        生活的洪流看起来仍旧滔滔不绝,似乎从来都不缺少值得纪念的东西。而实际上并非如此。
        戈麦生前没有出过一本诗集,只有自己印的一本小册子,《铁与砂》,我喜欢这个名字,清晰,明朗,沉着。在戈麦去世之后,他的遗作在西渡等人的努力下,先后出过漓江版的《彗星》,上海三联版的《戈麦诗全编》。后来又出了书肆山田版的《戈麦诗集》,当然是日文的。前些天,听西渡说,人民文学版《戈麦的诗》明年也将问世。
        戈麦的读者有福了。或许也不算什么,相对于更多的沉寂来说。
        “但有朝一日,真相将大白于天下/辛酸所凝铸的汗水/将一一得到补偿”可能也就是这样吧。
        201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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