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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三则(二)

发布: 2010-11-22 00:42 | 作者: 北野



       生活是一种交易
      
       生活是一种交易。生活注定是一种交易。如果我们轻贱了自己,那你偿付给命运的就不会有好价钱——人生往往待价而估。你不会在秤盘里待一辈子,也不会在草丛里待一辈子。我是个善于剖析自己的人,像拆碎一只老虎,像痛打一只疯狗,我总有自虐的倾向和痛苦。这或者可以换回暂时的怜悯,但它不足以应付一场漫长的交易。而交易的结果却让人展转不安:秋天了,我无法在风中登高,也无法在梦中回到春天,我无法唱歌,无法纵火,甚至无法在避暑山庄肮脏的废墟上闲逛到真实与梦境都破镜重圆。一棵树活在黑夜的沙漠上,它的头顶上喷着浓荫、泡沫和沉默的时间。
      
       好像我本来就是来自深渊。我看见我的前世在奔跑,我的落叶堆满空旷的海面。我的枯枝可能是任意一种枯枝,但它们的心里都装着同一团乱麻和剪刀砍断的筋骨。而我的今生多么像舞台上那个疲惫不堪的黑头,他跟在一群人后边,像小丑一样奔波,顺从于恶人的吆五喝六,屈从于好人的百般拨弄,被君子奚落,被鬼魂嘲笑,被雷声追打。而我竟然不知道我的命运已经被偷换,像一个诡辩者偷换了概念。我依然淡漠那些霹雳和棒喝,依然发疯地想证实廉价的尊严:我用刀片刮着自己的皮肤,拼命想听见自己心中的叫喊。
      
       这本来就是一场交易。比如我向国家纳税,国家就把我当成公民,并给予适宜的幸福和荣誉;如同我向黑社会交纳保护费,连流氓也要给我提供恰当的庇护,以防止好人与坏人突然反目;比如我现在一个人坐在公园里,享受着社会主义的和谐之美,因为我与管理者达成了心灵妥协,而不必担心平白无故遭到一个警察的训斥。这都是交易,良心价值几许(或者还有道义)?现在我已经知道:没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没有交易收购不了的旅途,包括生死。法律要假装公正严肃,道德要装做满面羞愧;小人都皮厚心黑、高高在上;君子都低声下气、谨小慎微。船磨擦渡口,云磨擦天空,鼹鼠在黑夜里磨擦着大地,而我一个人悄悄地磨擦着自己的命运;时间用四季的刀子刮干活人的四肢,乌鸦用歌声吹弄死人的骨头(特朗斯特罗姆亦有类似之句)。而我需要在腐烂的梦中扶起一位先贤,用金钱敲醒他的脑袋,和他进入一场痛苦的漫谈:关于人生、命运和颤抖的失眠……
      
       当我们重新相见,我以为这已经是几个世纪以后的事情了:那些书籍被烧成了灰,那些岛屿已经沉没,那个船长所描述的暴雨已经回到了蓝天。我在山冈上站着,像个梦游者,我看见大地从她的口袋里掏出绿荫、秋风、冰雪、淤泥、成片的死人和他们空洞的家园,还有许多人的幸福和衰弱的人那张灰暗的脸,还有佛带领的好人和他们沉默的身影飘荡在心灵两边。哲学家说:世界上存在幸福。但哲学家都死于疯癫,哲学家的鬼魂如果走进来世,他的衣袂上是否写着:幸福就是欺骗?
      
       燕山为此盛放高大的石阵,盛放胡天、冷月、千里旷野和如席之雪。盛放甜蜜的爱情和战争中的幸存者和残废人。燕山腹大如鼓。一个传说中的老人有着黄帝的青春和才情,他跟着千百个女人、木块和石头在伟大的北方逍遥到穷途日暮,逍遥到我的今天突然从天空飘落。坐在燕山巨大的阴影里,我根本无法从沉默中恢复自由自在的生活。谁在城头眯着眼睛端坐,谁在云中安慰着那些寂寞的山冈和树顶,谁在白天遭受羞辱又在梦中讨回尊严?谁在我的睡眠里周游一圈,但却在我的腹内留下一个摇着铃的赛跑者?在幸福的人群里我突然心中酸楚哭出声来,这多么不合时宜。我不能参与这场交易,我坐在燕山之中,心中轰响,寒意加深。
      
       我沿着一条河向上走,那条河短成世界之最,但它的源头却人声鼎沸。阳光照着那些黄色的白色的黑色的人种,众生均在妙乐之间,上帝是否已经宽恕了他们一次?他们今天如此的乐不可支,是因为他们又得到了人生的宽恕?我不相信这塘浅水漂不起他们的尸体,如果他们为命运所迫,如果他们确实想死,我相信燕山的秋色和天空同样会为他们合上死亡的大幕。如果他们今天躲过了这条河该怎么办呢?八百里燕山秋光浩荡,天高云静,一百座山峦都打开,梦中的人间花开花落,而我来到这河边:我心中的河水在奔流,它没有一丝迟疑的征兆。
      
       现在我坐在一所房子里,我的心里飘荡着另一所房子,它跟着蛛网在风中翻飞,每一天都有摔碎的危险,它的椽木中贯穿着大地的风声和寒光。那些茅草分配着山坡上的动物和生活在云里的鸟群与雷鸣,只有蛇带着工匠向砍柴者的家里转移,向贫穷的人送上银白的鳞片,向灶前的怨妇献上寒冷的火苗。而我只做着一件事情:在晚秋的风声之中,爱上苍老憔悴的妻子和一列破碎轰鸣的火车,爱上暖洋洋的山坡和附近明媚的旅途,爱上在一所房子里所做的美梦,然后从檐头上一越而起,使寂寞的内心有了辽阔的视野和果实。而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唱歌,我知道“锁在心里的声音是不道德的”,而我的昨天和历史一样又怎能在此时突然唤醒了彻底的道德感?
      
       2010、11、1-上午
      
       思想、艺术与宗教
      
       众生以苦为乐已经成为习俗,因为众生需要社会。而动物们则另有乐趣,它们不需要我们的赏赐,它们以自然世界为心灵安慰,所以天国首先是它们的。我在《马太福音》中看到这些受到怜恤的人:虚心的人、哀恸的人、温柔的人、清心的人、为义受逼迫的人……他们是世上的盐,他们必须被丢在外边,让风吹拂,晒干皴裂,让更多的人践踏,同时接受上帝的教训。生命简单明澈,清亮如水,有结晶之美;实际上我们并不真正了解命运的真谛,我们总是在危险的快乐中忘乎所以,当我们的嘴里爆发出阵阵欢笑,我们的心里依然百味杂陈。沉溺于伪善的人只知道堕落和自负是一种罪,并不清楚解脱之法;执迷于道德的人以为自己肩负正义或为了上帝的荣誉,和虚无的格瓦拉一起出入同一片丛林。佛陀的方式是默想,耶稣的方式是祷告,而耶稣又说:安静,我不需要语言。可见智者的境界都基本相同,而一个人的思想里却只有自己,如同挂在塔尖的星辰,有高处不胜寒之虞,一旦逃离那一点,你就是流星,而塔消失了,你进入毁灭既进入重生。思想的代价在无名之处。
      
       《吠陀经》《古兰经》《易经》《道德经》《圣经》《奥义书》,是在真理面前醒来的人所写;态度凶恶、背信弃义、杀妻灭子、伤及无辜、累害别人是在命运里迷途的人所为。莎士比亚或迦梨陀娑在浑浑噩噩的沉睡中写下的主观之书,除了教人飘渺的审美和诗歌之外,他们无法让人解脱苦厄;从人类自树顶挪到大地上,从把尾巴卷到腰间直到它消失,我们这幅生活了几千年的肉体像陈旧锈蚀而又斑驳的大钟,任意一阵风雨,都会让它发出痛苦的低鸣。而人类反复重生,坚持要走到最终,幻想和未来感贯穿其间,上帝创造了农民、工匠、小偷、傻子和乐师、妓女和渔夫、贱民和享乐者,上帝又创造了一些疯疯癫癫的诗人做信徒,他们游走其中,胡言乱语,不断制造迷津,用以引诱那些命运里的迷信之徒。当一个人达到完美(这也是一种引诱)——在十四岁性成熟之后,人类遵从上帝之意开始复制自己,我们从此迈上了创造历史、享受现实和进入未来的漫长之旅。
      
       看来上帝并不反对性和生育。连耶稣也不反对(他不生子女,他生门徒),佛陀甚至因感谢供养而赞美施主。否则这动辄数千年的人类发展重任我们无法完成,只是它需要被注入节奏和秩序,人类生活才显得井然有序,不至沦入滥觞之境。所以伪君子和清教徒也肩负使命,虽然他们总是矛盾(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说:道学家总是些不幸的人!),而诗人要在其中扮演另一种角色——为其不断称颂和赞美,并用想像为人类构筑一所永久的居住之地。所以诗人命运尴尬,并不被上帝列为门徒——“上帝死了”,就是诗人对上帝的诅咒之语。耶稣和佛陀的途径都是通过“爱”吸引穷人,但它却对富人的财产形成威胁,因为“爱”显示了现实有所不公。而孔子和老庄几乎都是通过“仁”让更多的人变得愚钝,让更少的人用尽贪心;只有柏拉图的理想之国才住满了诗人和幽灵,所以那里一片虚无和荒谬。而在今天,当我明白了上帝的真正意图,我对生活依然痴心不改,但我对自己却信心全无。
      
       其实我们并不是特别渴望奇迹。我们只是需要在一定的范围内,享受安静、觉知、智慧和理解;像一个苍老的渔夫,碰到一块石头,就慢慢地站上去,然后撒网,他撒网的地方,也许是人群,也许是我们常见的那种大街,或是时间中的任何一个渊潭,他都会网网有鱼,从不落空;幸福意味着永恒,而永恒需要时间和耐心,有时幸福又是一种象征,为了幸福的存在,其它许多东西都需要付出牺牲,这是创造幸福的必要条件。有福的人所获得的赞美只有时间才能予以确认,甚至连幸福本身也无法说出这个秘密,因为泄密者会被钉死在时间之中,如同希腊人杀死苏格拉底,如同犹大出卖了耶稣,每个小人都可能和珠穆朗玛峰作对,因为渺小的人对高度总有天生的恐惧和仇恨。
      
       不要以为一个受够了苦的人会爱上不幸。不幸只是偶尔发生,只有欢乐才是自然的。疾病总使肉体疼痛,同时迷信又使宗教荒谬,殉道者让信仰变得令人望而生畏,而死亡在战争和灾害之中像一场梦。此时不幸表现的很真实,即使上帝也无法给予帮助,当不幸的乌云低垂到命运之中,死神在你的身后拉开黑暗的大幕,这时我们没有蜡烛、没有手臂,我们无法逃避也无法帮助自己。上帝是一个陶工,我们被抟造成脆弱的陶器,然后被冶炼、磨砺、敲击、抛弃,破罐子破摔,惊慌的命运之中传出我们破碎的响声。我们有智慧惩罚自己但我们没有能力改变处境,就像我们对错误不能自圆其说对幸福不能完整描述一样,人生的缺陷总使我们有迷惑不解的神秘之处。
      
       总有一天,我们不能再消弭这些忧虑。骆驼在沙漠活蹦乱跳,但却累死于一根稻草;麒麟从不徘徊在大地上,但它却命丧一朵白云;一颗秋风中疲惫不堪的心脏,装满了迅捷又沉默的病菌,疼痛漫延全身的时候,我有一张绝命书,要寄给远方,但远方太远,我命太薄,我扛不住这一再的风吹雨打和命运里的飘荡。当我挥别人世的时候,我终于属于远方了,但远方能扶住我破碎的身体吗?一个忧郁的人,一个饶舌的人,一个表面安静内心惊慌的人,一个在生活里复制了许多自己却形单影只的人,一个被众人逼迫得终于有了思想的人——而我:已经是一个在诗歌里横下一条心扭曲到底的人。
                                                                                                                2010-11-7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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