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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画家,一流的画家!”当《战争与和平》初版译成法文,时在巴黎的屠格涅夫赶紧献给福楼拜看。读罢第一册,福楼拜发出这样的赞叹。屠格涅夫得意了,赶紧写信告诉其时三十多岁的托尔斯泰——自然,福楼拜这么说,未必想到正当黄金岁月的法国绘画。
文学家,文学家,一流的文学家!当我终于站在列宾与苏里柯夫沉甸甸的大画前,想起福楼拜的话。毋可质疑:当他们二位画出自己顶重要的作品时,俄罗斯文学进入鼎盛时代。
那天下午步入莫斯科特列契亚柯夫美术馆,忐忑而平静。我平静,是当遍看欧美各大美术馆,早学会乖乖寄存挎包,去了厕所,然后排队通过验票口,迈着方步走进去;我忐忑,是因童年尚未听说任何著名美术馆时,“特列洽柯夫”馆名即由成年画家挂在嘴上吓呆初习油画的小孩子——而且是上海话,而且他们也从未去过苏联——此刻我梦游般站在这里了,接近虚脱的边缘。立刻,墙上的画从四面八方发出攻击性邀请:来啊,小子!我在这里!最初一小时,我尚能维持半生游历换来的矜矜理性——假如我有资格这么说的话——伊凡诺夫、瓦斯涅佐夫、勃留罗夫、希什金、列维坦,还有才气横溢的谢罗夫……啊!很好,不错,了不起!我快乐地巡视着,核对熟悉的作品,带着尊敬的宽容,或因宽容而起的尊敬,再次感到自己年长而成熟了,并想起意大利人、西班牙人、普鲁士人、尼德兰人……当然,包括我们自己的绘画的祖先,常年栽培弄成我如今这双眼,足以看开,而能对各种绘画居然看得进去,走得出来。
但这巡视不知哪里总有点做作而蹊跷。俄罗斯绘画!那是我难以交代的心事,犹如一场被自己再三搁置的,怎么说呢,心理的诊断,或被诊断,今天逼近了。大部分作品比想象的好,或者更差,但只要是原作而挂在母国,艺术总是对的,显出理所当然的神色。脚步自行踯跢,我推迟进入列宾与苏里柯夫的馆厅:会失望吗?究竟怎样的呢……我怕从每一馆的甬道或侧门提前瞧见他俩的画。将近三十年前,在纽约大都会美术馆意外撞见唯一一幅列宾的肖像,画得那么生动爽快,画中人凝着忧郁的俄罗斯眼神。但我清楚记得他在欧洲馆众多经典的环伺中,即刻矮下去,弱下去,怎样伤心啊……幻灭的一瞬,虽然这幻灭早经退远,不复刺痛我了,但总得拔除,或妥善安顿列宾与苏里柯夫射入我青春记忆的子弹。它或许早与我的血肉长在一起了吗?总之,我将确认该怎么办。
这就是我多年的抵赖而绝情,迟迟不来俄罗斯的深在原因么?大约二十岁前后,我曾温柔想像自己是俄国画家,未久,又竭力甩脱绘画中的苏联。那时我已读到托尔斯泰笔下的画家——在《安娜·卡列尼娜》下册,两位逃开彼得堡社交界的情人去到意大利,正由一位朋友领到旅居那里的俄国画家密哈罗夫的画室门前:
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当他走近他们时,怎样一把抓住了这个印象,吞嚥下去……“请进!”他说,竭力装得不在乎的样子……虽然他的作品挨批评的时间愈是迫近,他就愈感到兴奋,他还是迅速机敏地凭着觉察不出的标志对这三个人构成了他的印象,就像他记得他曾见过的面孔一样……他一幅幅地翻开习作,拉起窗帷,揭去罩布的时候,非常兴奋,特别是他确信高贵有钱的俄国人多半是畜生和傻子,但他却很喜欢渥伦斯基,尤其是安娜。
同意吗:画家、画家、一流的画家!
在访问者默默凝视那幅画的几秒钟,密哈罗夫也以旁观者的漠不关心的眼光凝视它。他预料一定会有最高明最公正的批评从他们的口里,就是一会儿以前他那么轻视的几位访问者的口里,说出来。他忘却了在他绘那幅画的三年中对他所抱着的一切想法;他忘却了他曾经确信不疑的它的全部价值——他用新的,冷眼旁观的眼光去看它,在它里面看不出一点好处来。
有谁这样地看穿过画家的心理么……每座初访的美术馆都如迷魂阵一般,经验使我逗留在次要的画家那里,躲闪主要的厅堂:要慢慢来。信步转弯,进入那位专事描绘俄罗斯与土耳其争战的魏列夏庚专馆,扫视一过,突然,瘁不及防,那被走廊尽头最后一馆的馆门所框限的一面巨大画幅的局部,凝着斑斓浓郁的蓝调子,拥挤着那组再熟悉不过的群像的中间部分,远远地,我不幸提前看见了苏里柯夫庞大的《女贵族莫洛佐娃》——1976年在拉萨寒夜的床上我好久好久凝视它的画片,确凿记得所有的脸——再也逃不掉了!我蹑手蹑脚走向它,脚步移动,横长的全画,占据整墙,比我想象的大得多,霍然呈现了。犹如被推进法庭,又如童年误入弄堂打斗的陷阱,胆战心惊,我撞见一个又一个绝对招架不住的狠角色在四面站稳了:正墙是已击中我的《女贵族莫洛佐娃》,右边,《近卫军临刑的早晨》,左手,《缅希柯夫在贝列佐夫镇》,此外,三幅巨作的剩余墙面依次挂开三十多件小幅草图——眼睛是不听使唤的,瞧啊,左侧边门霍然露出列宾的专馆!等等,还是此刻就进去呢?人终于敌不过少年时期纠缠的鬼魂,谈什么镇定从容啊,我如偷儿般蟄步探头,同时长出十二副眼珠,目光扫射:《伊凡杀子》、《意外归来》、《库列斯科省的祈祷行列》,都好好挂着,被顶端的天窗照耀着,他的半数肖像也都一动不动转过脸,朝我看来:碧眼的肥胖的《穆索尔斯基》(画完才过一周,音乐家就死了),忧郁的神经质的女演员(据说只画了四十分钟)……虽然他俩的另一半作品是在圣彼得堡,但那一刻,我四十年的旧帐一举结清。
伫立,徘徊,坐下又复站起,我难以静静久看某一件;多么绝望的幸福,好像刚刚见到就要与之诀别:我飞快搜寻印刷品中无法看清,此刻近在眼前的雄辩细节。时间在丧魂落魄的巡看中难以测度,高大的小任超耐心跟着我,等着,忽已闭馆时分,馆外夕阳灿烂。第二天我又回转来,谁也不看,单是在列宾馆,主要是苏里柯夫馆,继续梦游,并未寻回镇定与理性,反而更其清醒地昏厥。在临死的近卫兵和家属们过于纠结的场面与号啕声中,在践踏残雪哗然跟随被流放的莫洛佐娃的旧俄人群中(每个人物画得像真人大小),大概,很可能——这是我此刻兴起的联想——童年目击暴乱和游街示众的全部记忆,以及,仿佛对应,我对大场面油画的狂热激情(我曾以为这激情早经蜕化),都被苏里柯夫大幅度唤醒了。多年来,惟在宏伟的意大利宗教壁画前我才有过这生理心理的同等震撼:也是死亡与围观,也是无数错愕惊恸的脸,那么真切,在画布上轰然骚动着,以至不像绘画。
特列契亚柯夫美术馆全然改变了我此来的心情。现在我确信自己从未丧失对苏里柯夫的爱,正如我从来热爱托尔斯泰。
雅斯纳亚·波里亚那——记文学的俄罗斯(上篇 续)
发布: 2010-10-21 19:54 | 作者: 陈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