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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0-9-17 09:57 | 作者: 陈青



       坐着,眼泪还是下来了。知道每次回去都会难过,实在想了,心念一动,换洗衣物也没带,就直接从办公室去车站赶了最后一班车,三个半小时,夜里11点回去看外婆。
      
       早先读归有光《项脊轩志》,就心有戚戚。从小生活的宅子,如同他笔下的“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在这个城市,类似的上了百年的南方四合院已所剩寥寥。甚至,老宅里至今都还用着马桶,舅妈每日深夜或凌晨都要避着人,拎着马桶到门前香樟树底下,等收粪车子来倒走。有时候车子不来,就只能又尴尬地拎回院子。
      
       周围的高楼越来越多了,老宅后院光线就被挡开。先是柚子树再也不结果,再是索性被砍掉了。过年时还在的,这次回去就空荡荡了一片。舅舅坐在屋子角落的阴影地里,说着又担心了7、8月的台风。每年台风,老宅都会进水。小的时候全家都上阁楼,连煤油炉都端上去。水都会没到齐着外婆床沿。有一年,连后院的马桶都飘起来。简直大乱一片的。等水退下,前院后院连水井边上照得到太阳的地方就都晒满被水浸湿的物件。
      
       物已不是。人更是全非。总是忘不了小舅穿着蓝呢子中山装,脊梁挺挺地,在堂屋里来来回回踱,他的七八个姐妹们,我的妈妈姨妈们,在边上坐着叽叽喳喳发表意见。那时小舅舅30多了,长得好,心气高,终于要去相亲了。而现在,他头发早已白透,大前年台风后爬上屋顶收拾屋瓦,不慎梯子上摔了下来,腰椎就不好,站久了腿都会发抖。本来歇在家里已经有一两年了,这下就更出不去做事。听他低头坐着跟我说,去年开始到现在,股票已经做亏了60多万,想着我91岁的外婆每天看电视都要看股票。老太太自然是不懂的。她只会对我说,线是往上走的。或是,落得很快。
      
       小的时候,他们那么强。而这二十年,社会巨变中,我目睹了他们身上因为性格而导致的生活的局面越来越窄。早就已经打不开局面了。只是在撑着。撑不住了,就只能忍着。人,无能为力地越来越被动。十几年了,老宅子里几乎没有高声。而记忆里,夏天舅舅在水井边洗澡总是黄昏里高歌,总是和着大会堂放电影前喇叭里响起的那首“花儿为什么这么红”,一遍一遍地唱,哗哗的水声和舅舅的歌声现在只响在我的心上。晨练他也早已不做。石锁早锈在杂草中了。
      
       《项脊轩志》结尾,“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老宅久已废弃不用的一口水井边也有枇杷,是舅舅他们小时候种下的,倒是还年年结果。已是枇杷季节。隔着后院的矮墙,看得到果子累累,可是再也没有人去摘它了。外婆说,你们都鸟儿一样飞走了。在我们还不会飞的那很多年里,每年这个时候,孩子们会撑着伞,把它倒过来顶在头顶树底下站着,边上两三人一起扶着伞架。大人架着梯子爬上树,那竹竿都能把最高的果子打下来。噼噼啪啪枇杷落在黑布伞里。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枇杷落在黑布伞里。
      
       舅舅15岁时种下的水杉,已经30多年了,也在前年的大台风里被刮断,只剩下矮墙那般高了。
      
       后院曾经到处都是小枇杷树,因为我们曾经把果仁吃得到泥地里处乱扔。还是忍不住又去树底下站着。爬满藤蔓的水井小院,在暴雨后的阳光下,弥漫着一股挥散不去的甜腻气。枇杷都烂在泥里了。草丛中突然噗哧一声爬过什么,随即又一片寂静。
      
       临走的时候,外婆非要送出来。站在前院的桂树下,她一手覆额头遮着阳光,另一手在叶子后面对我挥手。邻居的狗在我出门的时候又狂叫不已。
      
       这是如今老宅里唯一的大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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