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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玉笛暗飞声

发布: 2010-9-17 10:01 | 作者: 舒婷



       每个人都有他的致命弱点。身为一个作家,我所接受的正规教育十分有限,这就是我的命门。文化大革命爆发,我正上初二。停课闹革命时,我都在“趁火打劫”,即:与朋友迅速、秘密地交换那些从国家图书馆流落到民间的书籍。疯狂地彻夜地阅读,现在回想起来都很恐怖。仿佛读了今天没有明天,读了这本没有下一本似的。
      
       接着,就和所有同代人一起去插队,三年后回城,当了8年多工人。时间之漫长,按照现在的学制看,如果我够聪明够努力,刚好读完博士学位。
      
       文革后恢复高考,朋友们都跃跃欲试,周围一片读书声。我也借了复习材料,在上大夜班的途中,在工间休息的焊灯下,我颠三倒四背诵着:《共产党宣言》写于18?年,辛亥革命发生在19?年,背了又忘,忘了又背。因为书桌上摊不开复习材料,回家以后就趴在床沿边做数学题,兴奋、紧张、期待,结果是无限的沮丧。如果一个人的数学程度勉强只会解出一元一次方程(这还是强化复习的结果,平时一超过三位数我就记不得了),他又怎么有希望有资格跨进神圣的高等学府呢?
      
       更沮丧的是,白白交了5角钱的报名费。
      
       过了好些年,接北京电话,说要保送我到武汉大学中文系,插班三年级。并许诺不影响出国访问,不影响写作时间,等等。中国作协的一番好意很明白,就是帮我混个学历罢。那时我年轻气盛,不假思索,就以幼儿绕膝为理由谢绝了。
      
       放弃这一最后机会,从此我若是混迹到这个那个大学校园里,多半是找人,而且自觉地夹着尾巴。虽有一些不明就里的大学,诚邀我去讲座或兼职教授,我从不敢滥竽充数贸然答应。
      
       儿子上了高中就宣称:我们家就我妈的文化程度最低。
      
       这么浅薄的一点文化,怎么就敢来编选数千年古国文化的精髓与结晶呢?而且还胡乱评说!承担这一项巨大工程,耗费整整一生的心血也许都不够,我的时间却十分局促。应承下来对我是多大的冒险,心中完全明白,便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常常在半夜里,忽然悟起什么地方出了纰漏,赶紧披衣起床打开电脑改正或补充,拍拍胸脯又喜又怕。庆幸的是现在发现还来得及;后怕的是,那些不及发现和校正的定时炸弹是肯定要爆炸的,而我已经没有机会排雷了。
      
       于是,找来好几条理由,怕是不能说服别人,却能给自己壮壮胆。
      
       1986年,由王蒙牵头,在上海金山举办一场国际汉学会议。当时,所谓“朦胧诗”,(一顶约定俗成的帽子)正全面进驻诗坛,国外翻译者如云。我侥幸得很,先有一本德译诗集在慕尼黑出版。参观图片展览之际,英国著名汉学家詹纳森主动和我谈起诗歌翻译。他说:“我可以翻译其他男诗人的作品,但却不能翻译你的。因为你的语言受中国古典文化的影响很深,那种气氛和内涵外国人是无法传递的。”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难以置信。接着他随口举一些句子做比较,来证明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由得我不信。
      
       在这之前,我在国内受到最大的抨击,便是“全盘欧化”“崇洋媚外”这些个“数典忘祖”的罪名。所谓晦涩难懂、阴暗低沉,种种指摘均栽赃为西方文化思想的毒害与模仿。弄得我都有点“屈打成招”了。让一个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学者,来告诉“离经叛道”的我:你太“中国化”太传统了!这对我不啻当头棒喝啊。
      
       我开始给自己验血,做文化脉络的DNA鉴定。
      
       古典诗词或者民歌,往往是我们汲取传统文化的第一口母乳。本书开篇所选杜牧的《清明》,是我的第一首启蒙儿歌;李白的《静夜思》则成了我的幼年识字课本。
      
       按照国家教育制度,初中以前都算义务教育。也就是说,一个初中毕业生,就意味着他的普及教育已基本完成。我所就读的厦门一中,其教育质量即使在福建也是赫赫有名的。我在学校的成绩还不错。“日照香炉生紫烟”这是小学五年级;“卖炭翁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这是初一;杜甫的《三吏》、《三别》,这是初二。因此是不是可以说,仰仗那些苛刻严历而又经验丰富的教师(天哪,当年我是多么恨他们!),我的语文基本功被迫训练得比较实在?却不记得有何外国文学混入初中语文课本里。
      
       小学三年级起,我开始搜罗世界名著,几乎全是小说。文革期间大量手抄普希金、雪莱、海涅、波特莱尔等诗集。优美传神的翻译,是这些书籍吸引我的唯一原因。我高声朗诵《贝劳扬尼斯的故事》,是因为飞白的翻译那样铿锵悦耳,起伏澎湃;我热爱泰戈尔的《飞鸟集》,因为冰心把它翻译得韵味无穷;我读过三本同一作家不同翻译的小说,分别是《德伯家的苔丝》、《苔丝姑娘》、《苔丝》,我只能喜欢第一本,因为它的语境忧郁温籍,非常符合原作传递的质地。
      
       课外阅读纯粹是兴趣使然,这样的悦读究竟影响了我什么?它们改变了我的血型吗?不,它们只是让我旁观(非参与)和设想(非体验)不同的时代观念、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心理过程,它们的载体仍然是我所依赖的母语。我不会因为废寝忘食于这些译文而变成一个美国人或印度人。
      
       插队当知青那几年,经一位年长朋友的提示和引导,我自觉补习古典文学。李白、杜牧、李清照、苏轼、柳永,纷沓而来。他们宽袖长袍仙风道骨长吟短诵,召之即来却挥之不去。清晨,踩着农妇的脚跟去拔秧,看到的是“人迹板桥霜”;收工后到河边搓锄板洗箩筐,不觉出声“春江水暖鸭先知”;夜里啊,夜里有多少“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就有多少款“不谙离恨哭”的明月姿态,多少回“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的叹息?
      
       阅读和思索只能让我更加热爱,更加执着,无以复加地迷恋文学。时常因为一个字一个词的雷击,而颤抖而狂喜而渴望奔走相告于同好。魅力汉语对我们的征服,有时是五脏俱焚的痛,有时是透心彻骨的寒,更多的是酣畅淋漓的洗涤和“我欲乘风归去”的快感。
      
       现当代文学和古典文学,对于我一生,或者我们一生的影响,孰重孰轻?因人而异,很难梳理明白。若是要在我们的身上检测“优雅汉语”的成分,多多少少都会把古典诗词的脐带给拉扯出来。“谁家玉笛暗飞声”,古典诗词的潜移默化,涓涓潺潺,积少成多,是我们平时想不起,终生扔不下的无形财富;是纯净的源头;是汉语的核心;是薪火相传的民族精神;是中国文明社会的基本构架。
      
       要编选出200首古典名篇,说易也易:数千年文化积淀,你说有多少就有多少,到图书馆看一眼,简直浩如烟海哪;网上点击,立刻“唰”地冒出无数条目;即使渺小有如家中那几个书橱,这种版本那种版本,少说也有几十部。说难也难:一旦投身投心进去,就像陷入阿里巴巴山洞里,满眼珠宝,璀璨夺魂。取舍苦,脱身难,想不做一个贪心的人难上难。
      
       面对汗牛充栋的选本,如何尽量避开熟门熟路,另辟一条通幽曲径?
      
       定位在两个支点。
      
       首先,是“影响我大半一生”的200首古典诗词。举凡与我个人有关系的(大至人生历练,小至一句话或两三词汇)悉数收进。自然就带有某种主观偏颇,某种“私密”性质,接近于旁门斜道。偏颇与私密,可能会在“幕后”染上个人的经历与体验,哪怕再细微再谨慎。本意却是希望能与其他资深选家区分开来。
      
       其二,历代诗话词话、赏析解读,眉批斜注,应有尽有,几乎再无插足之地。即使写得再规范再揉搓,剔骨去皮,终是难免拾人牙慧。正面强攻必吃力不讨好,只好到人家收成后的田里去拾麦穗。撇开那些宏大博深的评议,敲几下零星鼓点,吆喝几句“多余的话”,扮一个不会唱大戏的角儿。算是偷懒,也可以说是有自知之明啊。
      
       末了,本来要套用一句江湖切口:以此浅薄的选本,求教于方家,云云。
      
       想想,不对啊,此书恐怕难以进入内行高手之慧眼。还是与那些读过一点古典诗词,且和我一样不求甚解的年轻朋友们交换感受,切磋切磋。
      
       《优美的汉语———影响了我的200首古代诗词》一书,年底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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