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住庵。
一路回来,脑子里只有这个庵名。庵里不见有尼姑的影子。看上去荒了很久,只山中几个家常的男男女女在落着大雾的庭院里坐着。他们在打牌。
出门前,刚读完博·赫拉巴尔的《我是谁》。97年6月,一个朋友写了篇文章,以他的死亡事件做结尾,说是跟一只鸽子有关——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这位名声显赫的散文作家,上个月从布拉格一家医院的窗口坠落下来。为了喂一只偶然停落在窗台上的鸽子,八十四岁的老人,先探出了他的胳膊,接着是身体,接着是飘然而下的生命。写过许许多多文章的老人,如椽大笔最后一挥,竟只有一只鸽子读懂。
(1997.6.1)”
就在线上跟他说,好像不是。是老人自己跳下去的。序言里译者没有明说,但已经暗示出来了。我甚至把这一段相关的文字贴了过去——
“1997年春天,朋友们张罗庆祝他八十四岁生日的时候,他说:‘我都想死了,还庆祝什么生日?’他因病住了十几天医院,正当快要出院的时候他说:‘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一切……那么,我还呆在这里干吗呢?……如今一切都无所谓了……’两天后的1997年2月3日,他从医院五楼的窗口坠下。”
线上没有马上回复。好久,打过来一行字——
是为了一只鸽子,我愿意信这个。
我说。我也愿意信这个。
谈话就此戛然而止。
然后,现在,我重新打开书。我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知道它在书的中间。某处右页中间开始,有一封长信。我把它重读一遍。我把整本书重读了一遍——作为一个我愿意信他死于一只鸽子的证据;作为一个我愿意信这世界永远存在某种可珍贵的事物的证据(这证据不会因为衰老、疾病、绝望和死亡的将临来失去它的光);作为今天我从山上回来看见了一个深渊一样诱人坠落的词和把一切交付与无常而在其中安然冷漠的人们——反面的证据,来安下我现在的心。
一切,都尚待时日。如今,仍然有些事,不能无所谓。我在重新看它的时候心里仍有这样的声音。
“我靠写作来治病,就像天主教徒们靠忏悔来治疗,就像犹太人对着墙壁哭诉,就像我们的祖先对着一颗老柳树来说出他的担心、秘密和恐惧一样,甚至就像弗洛伊德医治病人那样,让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以此来使自己平静下来……
“我写不出来东西的时候却是我感觉最好的时候。每逢这时,我便利用这段时间,到城里去闲逛一下。我的感觉是在老婆离我很远的情况下休假。我属于那些首先处于不在写作状态下的作家之列,我甚至认为写作是正常生活的代用品。我甚至还是一个爱和人交往的人!……月亮一出来,还想什么写作啊?……我步行的时候,全身心地跟着这湖光山色融汇在一起……
“这些人善于利用他们那股巴比代尔劲在现今生活中十分浪漫地自得其乐……他们善于用幽默、哪怕是黑色幽默来装点自己的每一天,甚至那些悲戚的一天。……巴比代尔们证实,这生活是值得你活着的。……
“碧朴莎,我的生命,因为想念你,使我忧伤得不得不坐到打字机旁去写一个短篇小说以安慰自己、消磨时间。任何人从来没有像我这样爱过你……我之所以对你说,是因为这是真的……因为我是一所玻璃房子。……
“我认为,我妻子(碧朴莎)是个相当普通的人,可能她还真的爱了我。因为在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正在巴黎饭店的厨房里上班,在我还是光棍儿那时候,她可能非常喜欢我,因为她常用平底锅给我送吃的。她在宫殿饭店当服务员的时候,挣的钱比我多,甚至还有能力养活我。她把我的写作看作仿佛我在收藏邮票或火花一样在闹着玩儿。我们住在利本尼,上厕所要经过院子,洗澡用的是盆。……
“她几乎从来不看一眼我写的东西,甚至不看一眼我已经出版的书。我们从来不谈文学,因为她认为像我这样一个有点儿疯疯癫癫的人不可能是真正的作家,因为她就像看待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孩子一样看待我和我所说的话,不过就该是这样。我们彼此爱嚷嚷、甚至吼叫,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我妻子一样对我这么生气。可是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要离婚,只是有时我妻子闻出我的酒味儿太重,或我有什么错误举动时这么说过而已。……
“我有老婆,但没有孩子。……家庭和孩子比什么都重要。既然我没有孩子,那我该怎么办?只有去上吊或者写作。写作不仅能抵御烦闷,人还可以用写作来治愈忧伤。……那时候我住在宁城,常常没完没了的散步,喜欢游泳,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这个宁城对我来说就像一座时间停滞的小镇。叔本华在他的哲学中谈到这种停滞,这一闭合的艺术出自柏拉图。……
“您知道,我这个不会念书的年轻人,借助于黑夜在宁城啤酒厂四周的散步,进到果园里和看星星,不知不觉地认识了这一切。所以我没法学习,因为天一黑,第一颗星星一出现,我便融进了它里面,并有这么一种无限愉悦的感觉,觉得我实际上已经到了星星那里。我爬到啤酒厂的屋顶上观赏。总而言之,夜色很美,我感受着这美丽的柏拉图世界的诞生。我不想要什么进展,我喜欢这停滞,这些都是我从叔本华那里读来的。又譬如:同情动物。当人们找不到我,那我便是在牲口棚里躺着,跟阉牛在一起。阉牛们很喜欢我,我们那里有好几头。我或者躺在马的身边,我们只是这么挤着挨着。您知道,这或许也是我的无意之举。实际上我并不赞同人们有多么进步。更确切地说,我是一个沉溺于幻想、一个善于领悟美好事物的、长不大的少年,美学成为我的伦理。……
“——《喧嚣的孤独》使读者注意到,当今人们的交流实际上已经处于恶性膨胀,这就逼得人再回到他已抛弃的、被改变地几乎没有人性的大自然中去。赫尔巴哈先生,当您看到人家哭或因为交流的破产快要哭出来时,您怎么办?
——弄清楚哭的原因,同哭的人一块儿哭。同笑的人一块儿笑。当我知道的确有他哭的理由,于是我便擤起鼻涕来,总而言之我也就止不住流泪。喏,好的音乐,比如马勒或舒伯特的交响乐就会使得您哭起来,但必须在您一个人听或跟你非常喜欢的人一块儿听的时候。您熟悉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乐》吗?您听起来恰恰好像母牛的小牛犊要被人夺走那滋味似的。
——您经常哭么?
——非常经常、非常经常。任何让我深深感动的事都会使我泪水盈眶眼睛模糊。有时是因为我感到莫大的幸福而流泪,比如说我是某种事情的见证人,或我读了一篇什么文学作品也使得我泪眼濛濛。当您弄明白某个本质、某一真理、走过哪条在文学或者音乐里讲述过的、通常是以悲剧作为高潮而结束的某条路,都会使您流泪……
“我本该是自负的,我本该是一名风流男子,但是我看生活跟看一位美丽的女子一样,非得在她从我身旁走过之后才敢看。所有正面朝我而来的人和物,总是让我如此惊愕、吓一大跳,被那美而弄得身不由己,以至于让我不能直视一眼。所有朝我迎面而来的都强过我,一见之后我总要慢慢恢复镇静,从轻度的眩晕中苏醒过来。不光对人是这样,对月亮也是这样。当它一跃跳到新草场上,让我惊愕地不敢看它,我不得不先瞧瞧左边,然后右边,之后才非常激动地正面瞅它一眼,一秒钟之后又立即合上眼睑。仿佛有位绝代佳人在看我。我准知道,她要是一跟我打招呼,我便会开始说话走题。在我镇静下来之前,我会很长时间地说话牛头不对马嘴。遇上微风轻拂银叶闪摇的情景,我也会是这个模样。遇上原本趴在我花园里的野鸡、狍子被我惊扰而恭顺地站起来的那副情景,我也会张惶失措。我的第一个愿望是从我感动的源头跑开、逃走,带走我那一见钟情的印象。当我看见小白桦下美丽的蘑菇也是这种感觉,我立即朝别处看,相当地激动。这第一眼是如此地激动,如此地珍贵!又如田野上的层层麦浪,像裹了一层水银一样晶莹的卷心菜,一大片绿茵草地,都会使我陶醉……这大概是因为我所见之物的本质使我一见钟情。就在这一刹那这一秒钟我完全融进了我所见到的这些美的对象之中。我本可以骄傲自负风流潇洒的,可我却是一个被迎面而来的任何一种形式的美吓破了胆的温顺情人。因此,我总要在稍后一些时,等到颤抖的画面平静下来,我才去欣赏一番。……”
可是…我再也找不到第一次读他时候的喜悦了。一切,都消融在老人最后那句冰凉彻骨的话里。“如今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这唯一相反方向的句子,像是一个巨大的深渊,或者就只是一床兜起的空荡荡的单子,轻轻一卷,布角一搭,手一绕一抽,身和心就此全都隐去…… 无论此前如何地热爱了,热爱了美热爱了那带来无数痛苦和幸福的爱情热爱了那悲惨生活中迷人的微笑和同情热爱了这生哪怕它带着如此众多可观的恐怖……最后…如今…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他在说出它的同时就已经把自己葬在语言之中了……
“和其光、同其尘”。这每年要重读一遍《老子》的捷克作家,说是老子教会了他谦虚,善于甘当微不足道者,甘当孩子,去掌握住现在“以实现我作为一个孩子曾经梦想过的事情”。喂一只窗台上偶然飞来的鸽子,然后不慎(或故意不慎?)…意外坠楼,这是,这可以是,一个孩子为自己的死亡选择的理由和方式。
也许,人在垂危之际会失去理智。也许…自杀说到底,是所有人心里都有过的一种疯狂。有谁活了一辈子而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么?世界上总是,一直都是,有人会怀疑 ——谁知道到目前为止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否是简单而过高地估价了理智,而这理智仅仅是平庸而已?……宗教难道不也是非理性?甚至难道不是一种疯狂?宗教难道不也是和那些夜里而来睡梦中而来的我们内心深处的梦,那些被白天明亮的太阳照耀得潜入了人意识海洋深处的梦,一样的疯狂?人们能够因为它非理性的救赎而否认它非理性的疯狂?
环绕在我们周围的是什么?
虚无…最后总是这个。总会是这个。人…只是幻住。梦…没有出路。
又一个白天正在滚滚而来。闭上眼睛。要从黑夜的水里浮上水面。睁开眼睛。打开电脑的文档。孩子的问卷正等着被做成一篇文章。世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进入了黑夜就回不来的人,是疯子。
一个清醒的疯子,要在白日里回到地面。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