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或许因为那时候个子小,我总是很轻松地返回,走到屋角就闻到了爷爷锅里飘出来的蒜香。菜香的引诱,让双脚更敏捷了,一点不弱房梁上的麻雀。灶屋里,爷爷在炒菜,奶奶坐在草椅里,念叨爷爷盐多了或水少了,爷爷埋头拌菜,说,“你懂什么?盐出五味。水少了怎么进味?”我可不管他们争吵,只在一旁,直吞口水。他们俩看看我,都笑了。
大雁冬天去了哪里?北风呼呼的,吹得门窗哐当作响,我可不愿出去乱走了。门外的雪有两尺深,我从学校回来,都感觉很吃力,鞋子里的雪慢慢融化,寒冷侵入骨髓,牙齿咯咯地发抖,手里的小火箱多次翻到在坡地。不说火,连呵护木炭火的炭灰,也损失殆尽。我坐在爷爷两腿之间,看围炉的脸,密如桃花,多带劲。爷爷讲《七侠五义》,我就看见白绸子的衣袖在瓦楞上飞。那些飞檐走壁的人,好多年都在我的梦里,甚至我也在梦里飞起来,只是感觉飞不动,老飞不动,前面总有一张蜘蛛网挡着我。
侥幸我很晚才明白,那蜘蛛网是无所不在的。
春天,大雁飞回了南方。在田埂上,我仰起脖子,喊,“大雁大雁飞一字,大雁大雁飞人字”。那些美丽的小鸟,真的飞着一字,变着人字。很快,更多的喊声回荡在田野上。
这一天,我回到家,夜晚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2
有一年夏天,对门的村子传来了噩耗。两兄弟去田里扯鱼草,不知道电杆上的电线断了,电线落入了水里。他们的脚一伸下去,就倒了。在田埂上放牛的妇女听见呼救,伸手去拉他们,也倒了。三具尸体摆在晒谷坪里的门板上,直挺挺的。我躲在大人的腋下,伸头去看,浑身瑟瑟发抖。
孩子的父亲在坐在堂屋门口的竹椅里,仰着身子,两只手不停地捶胸,发出雷鸣般的声音,几个人上去拦,拦不住。据说那个悲伤的母亲走到塘边的苦楝树下,远远的就倒下了,强壮的男人们把她抬进了里屋,此刻医生正在给她打针。
夜里我回到家。爷爷端着水烟筒,叫我去房里拿黄花棍子点火。我的脚一过门槛,就像触电一样弹回来。
我开始怕鬼。
我读初中寄宿在姑姑家。姑姑在学校教书,学校就在她家旁边,她吃住都在家里。她的婆婆胖胖的,说话很和气。姑姑不在,她就对我说,”你尽量在学校吃饭,你姑姑的工资也不多。”她说。我去上厕所,她就在后面说,“你下课也可以来家里上的,地里需要肥料呢。”我可没那么乖。但是一到星期六,我就想家。有一次,姑姑不在家,我天黑边往家里赶。学校离家有五六里路,要过一条铁路,一条小河和一片橘园。我走到小河边,天全黑了,忽然听见一个女人低低的哭泣。她哭崽,莫不是她的崽死了?我的身子骤然抖索起来,又想起大人说那小河里死了很多人。说是解放时枪毙了好几个土匪在里面,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一个小孩在分路碑上写“打倒毛主席”,被抓在街上游街,他夜晚偷偷跑出来,也跳在这条小河里。我加快了脚步,小河在后面哗哗地流淌,声音越来越大,像许多鬼一齐发出笑声。我开始小跑,头上不断落来沙子。“是鬼在扔沙子?”我心想,更加害怕,尤其想起橘园边的一个青年,我认识的,很清秀灵泛的一个人,因为抢劫被枪毙了,心里更加发毛。老人说,像他那样的鬼都是厉鬼,要找替死鬼的。我的头早已冒热气,沙子更密集地从后面撒过来。
那一晚,我仿佛跑了一辈子,第一次体会到返回的艰难,两只拖鞋也不知落在了何处,进到家门,我连母亲都叫不上来,噗通一声就倒在地上。
3
我终于冲出了泥巴的重围。
我和赵修中去学校看榜。学校的宣传栏上,一张最新的红榜上赫然出现了我的名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跑到校办去问,是否有别的人也叫这个名字。那个拉下眼镜从镜沿上看我的老师说,你说还有没有第二个你。哇,亲爱的老师,我一点都不介意你翻白眼。我像一只小鸟一样飞出去了。
赵修中的妈妈一边夸奖我,一边骂他,“短命鬼,人家玩归玩,读书归读书。你就只晓得玩!”
我那一阵子可是个毫无同情心的人,对我名落孙山、每天和我扶肩搭背的朋友没有给予半句安慰。我转身就走:我得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父亲母亲。
已经到黄昏边。母亲从菜地回来,背着一背篓瓜花。丝瓜花和南瓜花粘满了晚露,散发出一股清香。母亲摸着我的头,说,崽啊,你终于出身了。父亲没有像母亲一样高兴,他看上去反倒陷入了沉思。临离家的前夜,他叫我去车水,讲了许多故事,都是一些考上了功名,最后忘了本的人。我明白父亲的意思,手臂疲软发酸,也咬牙忍住。水车的木叶由车拐连接,形成一个循环链条,从水槽里上来,就像一行神气的鸭子;再呼呼下去,噗通噗通入水。这时候,我发现水面上出现了一条路径,由近而远,向黑暗里延伸。
这是一条神秘的路径,它一直向我的生命里延伸,始终有月光照耀着。
或许正是借着这条路,我得以返回。
4
“突围与返回,究竟要突围,还是要返回?在另一个层面上,突围即返回,返回即突围,也就是说以返回去突围,以突围来返回,但突围与返回又不可混淆。”
问题在于,我即便沿路返回,村庄已不是先前的村庄,城市的门牌号早改了,单位被夸张的高楼打入了庞大的基础。如果说村庄、门牌、单位只是短暂的容身之所或一个灵魂的虚假外壳,我还可以穿过村庄,找到爷爷的墓碑;拨打电话,弄清重新编排的门牌;从社会保障大厦十三楼浩瀚的档案里找到时代仅存的温暖,那么面对破碎的脸淹没的路,我如何伸脚?
姨夫进门扯开坛子就喝酒。他老说,只你家的酒好喝,浓,不像那买来的,寡淡寡淡。他总是微笑,因为消瘦,脸上的皱纹荡开,像涟漪一般。这一点都不影响他的脸的完整性。他说没有门路,你要帮帮。我说,有机会再说吧。
我们合作了两年。
他负责机械修理。他扬起油污的双手那一刻,我总可以从他脸上看到一种胜利的表情。可是它们很快陷入了疑虑。我信任的大堤依然壮观,它的底部在风雨中悄悄坍塌,我一点不知道。
有一天,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从小叫我哥哥亲甜亲甜的表弟,忽然翻了脸,把车间的控制屏砸了。我训斥他,他居然从房里拖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朝我冲来。周围的人把他拉开了。舅舅来了,叫他跪下悔过。姨父始终站在一旁,脸色难看。表弟从房里出去,半个时辰以后就不见了影子。有人从他的床铺上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的内容,竟像遗书。
姨父终于爆发了。
他叫来两车人,把工厂团团围住,一要交人,二要分伙。舅舅说,人要找,总会找到的;分伙也不是不可以,怎么分?他说,机器,四个脚他拿氧气割一个脚;产品,分成四份他拿一份;其余更好办。我已经弄不清这突如其来的风云骤变。我只看见,一张脸破碎了,更多的脸破碎了。我的工厂周围堆满了脸的碎片。
姨父,这个词语破碎了。我在世上仍然大量存在的姨父一词里,再也找不到姨父。我沿着小时候开满野花的路到达他的家,我进不了他的家门。门和路都堵死了。他在旁边的菜地里除草,抬起头看我,脸上露出笑容。
我分明看见他死了。
5
我像做梦一样被监禁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满眼是铁:铁门,铁栏,铁笼,铁枪。门一道又一道,重重加锁。我心里堵得慌,被铁堵着。好几次冒出突围的冲动,转眼一看墙上的监规,比铁还要坚硬,如上膛的炮弹。楼上的狱警不时伸出头来,每天早晚点名两次,你叫“到!”,还不行,必须立即起立。远处的岗哨上露出长枪,它像一个鱼漂一样在黑暗中浮着。
越狱只是突围的一种。
内蒙古越狱的犯人很快就落到了枪口下。常德监狱的越狱者,带着脚镣跑了,像神灵一样,但他落入了更深的监禁。他要喘气,迟早会浮出来。
麦克精通建筑结构,破解了监狱的地图。他突围了,但一座更大的、没有边界的监狱把他包围起来。
他因为更加惊惶而加剧了喘息。
我不相信墨西哥海岸边的阳光和小船不会受到警察突然的打扰。两个先后越狱的人的拥抱只是短暂的返回。他们的欢呼没有冲出喉咙,就被大海巨大的波澜淹没了。
今天早晨,我坐在阳台上,眺望着那些我退出的街道、乡村。街道上依旧挤满了甲虫一样的汽车,发出巨大的喧嚣。原野上的桃花谢了,李花开了。不可能就此停步,我还会走到那些地方去。只是我去到那些地方,再没有我认识的人。不是因为我穿过了他们,而是他们自己从内部破碎了。
一地碎玻璃,无处下脚。
我下意识背转身。
茶花开了。在它葱茏的绿叶下,是一片小小的、湿润的土地。
一股清香从我的嗅觉里,从容返回。
2010-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