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和列侬有什么关系呢。此刻,我是说早晨纽约还阳光灿烂,此刻突然刮风。风刮的乱七八糟。我看五颜六色的人脸,在秋风中吞烟的人。大多数的人在匆匆赶路也有好事男女在街边公开调情挤眉弄眼,我也随之激动,很可观的风景。
你看我走在中央公园,这就是列侬被暗杀时的小道,这是列侬曾住过的房子。列侬不存在了,他的歌迷像思恋春天那么思恋他。
一个歌手。列侬的歌。
第一次听列侬的歌我正赶往异乡的途中。火车上人撞人,他却对我说,你听这是列侬在歌唱!列侬在纽约歌唱。
“昨天的烦恼都已经远去,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老天,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谁是列侬?
他是旗帜,他开了一个时代,像邓丽君教会我们谈恋爱的语言。“把我的爱情还给我。”
硬座火车上,我的座位被一位女孩抢占了,她剩我上厕所之机。
他说算了,小姑娘站累了,你坐到我的腿上吧。
他几乎是陌生男子。在此之前,我们没有等天亮就翻进车厢,找好位置。我们买不到卧铺票。我从成都上火车到重庆,我没有出车站。我还要继续赶路。我打算去南宁的北海。我还没有看见海。
他跟在我后面。这是去南宁的火车吗?
可能是吧。车皮上字迹不清。
我们一道爬上了火车。经验告诉我们火车最后一排不售座位票。
列侬长得漂亮吗?
不能以漂亮形容他,他是灵魂,天使,永远不灭。
他太远了,远得和我没有关系。我对遥远的东西不寄予希望,希望害人。不希望就不会受绝望之苦。我又听不懂英文。列侬与我无关,真的。
你是个远行的女人,你一个人跑这么远去看海。你有一天会到海的那一边去。相信我,我看见了你的将来。
我从这个声称看见我未来的男人腿上站起。这不可能。看完海我就回我们县城继续做会计。
陌生男人一把抱住我,说,相信我吧。你到了纽约替我去看列侬,替我买一盘他的磁带。
这个男人帮我打开水,削苹果给我吃,为了让我舒服把座位让给我三个小时。
我仔细地打量他。他瘦。瘦的男人在思考人生。阳光蒸发了多余的脂肪。胖男人,总令我怀疑他们言语的真实。这是我的怪僻之一。
瘦男人告诉我,他在南宁一家工厂做学徒。他竟是我的同乡,他所在的回龙乡镇在梅县境内。
现在,我推开窗,一只蝴蝶飞过,我想这可能是怀乡的时候了。可我丢掉了他的地址,因为我不断地搬家,买了列侬的磁带也无法寄给他。何况他还记得八年前在开往南宁火车上的你吗?
火车继续往前开。我对他说我在纽约没有一个亲人。
你会去纽约的,你是要远走高飞的女人。你相信我吧。好吧,算我去纽约。那你把列侬的英文名写给我,还有你的地址?
我拿着他的小纸条,郑重其事地放进皮包。前面的命运你一无所知,生活的意外还很多,否则我们的好奇心如何保持。
在人挤死人,见缝插针硬座车上,有坚信我将远走高飞,飞过太平洋的男人陪伴,令我难忘而且快乐。我握着他的手,他的手不像男人的手,软软的。他的手被我握的熟悉了。
我说过,“一个陌生男人和一个陌生女人完全可能在一个小时之内产生爱情。爱情随时随地都在产生,消亡。爱情是从我们心里长出的癌症,我们只能让癌细胞扩散。爱情在我们的血液中,我们无法逃避。我们想把自己的身体放进另外一个人的身体里去,我们多么孤独。人类为什么渴望太空,那是人类太孤独了,人类在地球上孤独,没有同等智慧的生命与之对话。人类控制不住内心的渴望要到天外去寻找。与其说航天事业是科学,不如说是宗教。导弹是阳具。飞船是子宫。人类带着我们的性器飞上空中了”。
我就是孤身去北海看海的女人。海是青春的象征。海也不过是面积较大的水。白沙滩,波涛起伏的海水,无边无际。我去看海。这是我正在实现的目标,火车将把我带到目的地。
陌生男人反握着我的手。我们相互握着,车外是光秃秃的山地,农家的小男孩在铁路边张望。这些农家孩子也许一辈子走不出山区,每天看着火车带着天南地北的人飞驰。山外有什么?山外的世界也与他们的生活关系不大。好比陌生人跟我大谈列侬,不属于我的世界。
但纽约有个列侬,他唱歌,他被他的歌迷杀害了。我的脑子装进了这件事,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慢慢生根,可能变成我的世界。
他为什么要杀列侬呢?我问。
他是列侬的歌迷,他买了他很多的唱片,杀他前一天凶手还看了列侬的演出。凶手一定太爱列侬,爱到极致,爱到不能忍受他的所爱还存活在世,他的爱死了他才能活。
“是列侬先生吗?”凶手问。
子弹就出发了。
爱是要人命的。不能爱。爱指向毁灭。我们不会在爱中能到新生,我们在拥抱死亡,一点一滴地接近,像这铁轨朝前延伸。
火车继续开,在深夜里冲向很远的方向。这时我听见狗叫。旷野中的狗叫。也像猫叫。这条路朝前延伸,仿佛永无止境。
小伙子用力抱我,车上的行人并不观看我们。我的举止大胆了。我说亲我一下。他却不好意思。我说要下车了,我们也许一辈子见不着了。你去上班,我去看海。一星期后,我回梅县。而你继续留在南宁。等你回到故乡,不知我还在不在梅县,你不是说我要去纽约吗?我突然相信,我要在今年离家,走向远方。我没有可能和这个男人再见了。我们的缘分只等火车到站为止。
小伙子在我的坚持下,亲吻了我。他的脸红了。我朝她招招手,走了。
他说等等。
汹涌的人流把我们冲散。
第二次听列侬的歌我坐在飞向异国的飞机上。人们全部安静地坐着,没有人碰着我。我也碰不着别人。
你听这是列侬的歌。你去纽约听吧。这是他死的地方。
飞机在太平洋上空,海水也没有尽头,无边无际。太平洋和北海不可同日而语,我不激动。我看过海了。
我傍边坐着去纽约参加儿子毕业典礼的父母。我东张四望。飞机上会不会有他?生命是有奇迹的。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沧海桑田,并不需要经过人生的大起大落才能体验其中的酸痛。命运把我送往纽约,应验了陌生人的预言。他看见了我的未来。他还在南宁做一名工人吗?等着我寄给他列侬的歌?
那天走出火车站大门,我其实看见了他。他站在车站外的一颗树下回头张望我。我忙闪进人群,快速跳上公车。他便这样消失了。
我到了纽约。纽约像一片稻田,那些高楼是插进土地的秧苗,随时都会被风吹倒。我一直推迟去中央公园。在几年之后,我走在列侬被杀的小道上,对面是公园大道。列侬的公寓离被害地很近,走路只要五分钟。
列侬还在歌唱。他的歌声飘在中央公园上空。
列侬的儿子已长大成人。
我站在路边,我四处张望,几只鸽子飞来飞去。
我找了你很久,我们都老了,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我们只能相爱了。
女人喜欢听信谎言。
我伸出手,我们拥抱吧。我接近他,越来越近,快接触到他的眼皮,他的胸腔。他也朝我伸出手,我们无限地接近着。
风吹来了,一阵风就把他吹没了。
我继续站在原地,没有一个熟人。在我眼前晃动的面孔我都不认识,跟我没有一丝关联。我看见我伸出的手还继续伸着。一个拥抱的动作停留在空中。
对了,现在没有偶像了,偶像全被杀了,暗杀或者自杀。今年是列侬被杀十五周年。
1980年12月8号,列侬被他的歌迷开枪杀死。今年是甲克虫诞生二十五周年,二十五周年前四个小伙子背着鼓、唱着歌从利物蒲来到了纽约。他们从纽约出发,一路唱着歌,疯狂的歌迷为他们疯狂,窒息。列侬和一位日本女子结婚,她叫由可和拉。她现在五十岁了,据说在下城做行为艺术。
甲克虫仿佛是另一个时代的人。而纽约也像在地图之外。但列侬确实死了。我走在他被杀死的小道上,迷迷糊糊,不知所以。杀死列侬的凶手还在狱里。由可和拉不说出他的名字,他只是一个凶手。
“让我们来听摇滚的音乐,你可以尽情选择你的方式,这是一种心灵的节奏,你永远不会迷失。那就是摇滚的音乐,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起舞。。。。”(1)
1995,7
2000年,我在纽黑纹城买了甲克虫的歌曲精选(1),今年是列侬遇难二十周年。唱片发行量是本周排行第一。这篇写于五年前的文字,聊以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