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有过一阵,柏林学人里面时兴做饭馆儿。当时德国经济已经不景气了。大家就有担心,公司不稳,位置不保。有个立脚点,以为能有个进退。我舌头刁,能吃出好坏。而且会做菜爱做菜,那是馋,小时候跟着家人吃后来又在外边饿,闹出来的症候。以为弄饭馆儿该是容易事,像玩儿票。我有工作,便哄姚建跳水。结果姚建跳下去,做了两年饭馆。
姚建这饭馆是拿的陈宁的。陈宁给起的名,叫太极。因为小,大家都管它叫小太极。陈宁六几年生人,柏林奇人。他在柏林自由大学学艺术史,对西洋音乐极有研究。他拉我听富特文格勒(W. Furtwängler),自有观点。告我说:富氏指挥的老贝最为准确。忠实原意。其他的,什么小泽征尔卡拉扬,都走样儿。他跟启功,写一笔好字。又跟大康,治一方好印。更跟了他舅,安徽名票,唱一口好戏。戏全是老戏。没板儿戏。好(读hào)老生老旦,肖余马,京戏昆曲黄梅评弹鼓词快书,无所不能。我听他说评书,天门阵十面埋伏阵什么的,贯口嘎崩脆,机关枪爆豆,一放到底。更带了破唇的喷口,漂亮。由不得满堂爆彩。听他自编鼓书,用水词,这年头真少见。有回聚餐,听他说快书,手指间夹副西餐刀叉,当了玉子板,清脆地丁丁当当,边敲边唱,点子有招式。我常纳闷,闹文革,四旧都扫腾干净了,就数他那个岁数的那一茬儿,可怜价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没摸过,哪儿冒出来的这么个主儿?可知我中华根脉,历尽劫数,仍能养人出人。什么气势!只他两场没根儿的革命,不易斩尽除绝。
陈宁的这些玩意儿在西洋当不得饭。他得找饭折。陈宁也是烧一手好菜,也是舌头刁,味觉精细。跟我很投缘。便沙家浜里唱的,“开一座饭馆度时光”。他在西门子城弄来这个小馆子。只两间房。一间厅堂,一间厨房。呆里面,“上得厅堂,下得厨房”。logo是一炒锅里盛一阴阳,是说锅中有乾坤。堂里八套桌椅,按八卦摆位。每桌上吊一纸灯笼,上书一字,分别写天地水火雷山风泽,是为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个卦的像。菜谱开篇明旨,书“子曰:食不厌精”,然后开讲,阴阳太极,两仪四象八卦。画的座椅卦位,给的卦辞解释。引伸到中华吃食里境界博大。陈宁德文好,把祖宗的这套千年玩意儿拿来用德文去唬。初来吃饭的老外,坐下来,打开菜谱,一律傻半天。都先不点菜,先去读段子,学知识。这不是开饭馆,这叫玩文化。所以他的这个小饭馆儿,有文化。德中友好的人,汉学家,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人,都喜欢来聚。当地媒体报界多有报道。那时候柏林墙没倒,全球化也没起来,用的还是马克。经济还行,来人不少。在柏林小有名气。
但陈宁老想唱戏。太极太小,“不好玩儿”他跟我说。后来陈宁找了个大的地方,在Urlandstrasse大街。馆子仍叫太极。厅堂高,里面挂大布,搭场子,算是戏台。国内找大厨的条件是先看人家会不会拉胡琴。晚上等客人走了,他在里面开堂会。折子戏。厨师拉,他唱。过瘾。底下坐几个听的,捧。在去国万里外的异域番邦,这场面,绝对一景。没地儿找去。他时不时给德国人还演两出。有次异想天开,他用德文改填戏词儿。韵配得极好。德文合辙合口儿,随西皮二黄徐徐吐出,音节咬得真切。伴了丝弦,咿咿呀呀地唱。还夹了德文道白,湖广韵。太有味儿了!底下全都乐翻了天。让人惊奇。怎么还可以这么个搞法呀?
小太极后来就姚建接了手。菜谱菜式布置都是拿陈宁的,没变。开业了,德国经济不景气也就跟来了。到处关门倒闭。没人有钱有心思上门吃饭。饭店整天不见来俩人。有次一天只卖出去一杯可乐水。每天开销挺高,赔得不行。陈宁那边也发愁客源。那时我在西门子。姚建等我发工资,拿了去给饭馆的俩厨师发工钱。我下了班总是要去帮忙,洗盘子什么的。姚建每天有人没人都得在店堂里坐着。天天撑到下夜一两点。顾城北岛初到柏林来的时候,我正搅在这个饭馆里头呢。顾城用毛笔给我写了副大大的对子,龙飞凤舞的。上联是:早上洗澡。下联是:晚上洗碗。横批:□□不冤。那会儿我们从了洋人,都是早上起来洗澡。故云。那段时候很辛苦,我们一直撑着,以为经济会好起来。就这么撑了两年。有一天,人忽然明白味儿了,这算什么事儿?不干了吧!姚建跳起来,说:对!打死也不干了。这话,掷地有声。我们三文不值二五,把饭馆死活给卖了。脱手后,姚建买酒,欢腾雀跃,说:这回可出狱了。买主是哪儿的一个南方青年跑堂,我有点儿可怜他。觉得他是在飞蛾赴火。我们坦言说卖价便宜,但他生意不会如他预期。他执迷不悟,有信心,不信邪。大体在饭馆端过盘子洗过碗的,就是赔,也想着非要自己过一回当老板的瘾。
这小饭馆,还是留给人了许多快乐。我那会儿,感觉好像什么庄庄主。手下几个庄客伙计。国内有朋友来,有了吃饭招待的地方。跟厨师吩咐一声,两个好菜便摆上了桌。酒桶里打来冰凉的扎啤,大杯咕咚一声摆桌上,冒着泡泡,金光闪闪,快活。
想着在饭馆灶上弄点儿什么好菜,是那会儿常有的心思。自然是玩票,跟经营关系不大。陈宁给我尝他的锅烧白菜。他用饭馆大锅,用好白菜。白菜大帮整叶,一条条锅底码好。用炖肉,要的炖肉好汁水。加配料佐料,浓汤锅烧。转而慢慢煨,入味。最后,靠,汤汁尽入菜中。出锅点醋,提香。菜帮带了大叶夹起来,大棵有形。滚烫。饱含汤卤肉汁,入口酥烂,鲜香。好吃极了。想起父亲讲他的舅姥爷。民初什么腐儒。自云茹素向佛。祖父家烧肉烧狮子头,他欣然来食。不碰肉不碰狮子头,只吃垫底儿的白菜,说是叫“锅边菜”。现在知道了,那是真吃主儿,懂。肉菜同煨,不吃肉,吃菜。
我那会儿做风鸡。找不到毛鸡,就拿光鸡。里外热抹椒盐。挂干冷处。候月余,干透。成深色,暗红。坚硬如石如铁。体内没了一点儿水分。撅撅着。想到干尸或木乃伊。吃时,坐大火大笼,蒸大烂大透。取出撕成丝,装盘。那年冬天我做了一只。蒸烂放盘。用手撕丝的时候,肉质出胶,黏在手指上下不来,需要用到双手去清。大喜,知道做成了。肉胶黏如此,其味必绝。果然,那鸡丝嚼到嘴里,极香。而且越嚼越香。这道理,好吃的东西要黏才香。你看那猪蹄,炖越粘越香。父亲和我就说起过,中国古人推崇的那些山珍海味,山上的,熊掌驼峰豹胎犴鼻鹿筋,海里的,鱼翅鱼唇鱼肚海参燕窝。都既不是瘦,也不是肥。就不是肉。都是些胶质样可以炖黏的东西。都要好汤,入味,软糯烂粘,方成绝品。这是制中国极品吃食的真经。那次的风鸡,是带在柏林工大中国同学的聚餐会上。鸡端出来,一抢而光。别的菜还没动呢。都问鸡怎么做的,人自是得意。接下来那个冬天,还想大做。结果冬季湿暖,做不成功。遂作罢。
记得那时候,在个什么季节里,Metro卖Musche。很便宜,8个马克两公斤。那东西不知中文学名,反正一种什么哈蜊蚌壳。长圆,黑壳,海货。周一饭馆关门休息,想着得吃点儿什么,就去弄了一大袋子Musche回来。几个人正坐店堂里,王光秋来找。赶紧拉住他,说:来来来,有好东西。王航空博士,老土。兴奋问:这玩意怎么吃?我说:这得饭馆灶火。得火冒三丈。我将Musche冲洗。灶上起锅放油,大火。把油烧到凶恶,将Musche带壳,哗地倒下。锅中嘭的一声,腾起明火,高蹿三尺。噼啪声同时大作,炸雷般,如响枪。人不退避,迎前掌勺,颠锅爆炒。炝葱姜,烹花雕。酒溅下去,呲啦响亮,如裂帛。冒一股轻烟酒气,满屋大香。锅中蚌苏醒,纷纷打开。白壁两瓣,怯露蚌肉,满锅朵朵花苞初绽。蚌壳子打在铁锅上,唰啦啦啦,音色美妙。这是真正的行为艺术。翻炒只两下。起锅。撤火。叫好。大家围坐下来,调了姜醋,倒来白酒,纷纷下手取蚌。剥肉蘸料,大啖。蚌肉鲜美,无方可比。一大锅吃个精光。炒蚌不放水。炒时锅中自出汤汁,色雅黄,疑是蚌肉中精华凝出。仅一碗。浓鲜。厨师就跑去下来些面,取那汁水拌面。每人分一小碗。面味美极。王边吃边赞。看来这蚌,把他吃的,印象刻入了骨髓。王后来去做罗罗驻京办。北京见面,一说小太极,他就要唠叨带壳炒蚌,说是没治。人有了毛病。
随笔至此,人有些馋。唉,好灶火不再,如之奈何。小太极,心中吃家远去的殿堂。让人只剩了些念想。唉,陈宁现也已离去,改道去做传媒影视。德国经济不好,陈宁的大太极都无法坚守,何况我侪?小太极,那个西门子城小小的饭馆儿,早就不见了踪影。换成过多少不相干的什么馆子。可是我还记着它,记着它那些鲜色的片断。我试图固定下那些片断。在这一路走来的路上,它曾给我留下色彩别样的风景。
2010.02. Berlin
陈宁, 口拉作长方, 出韵出味儿
陈宁: 敢当老板. 左边: 陈宁. 中立者: 北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