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人肖像:梁健
发布: 2010-2-25 21:52 | 作者: 马莉
纪念诗人梁健
这几天广州奇冷,夜间零下5度!在喜庆春节的寒夜里,我时或想起策兰的《死亡赋格》,因为不久前一位我相识的诗人死了!晓明在电话中告诉我梁健走了的那片刻,我的心怦然跳个不停,我见过梁健呵,他和晓明搭档给我拍过专题片的呵,我们还吃过饭喝过酒呢……在上海火车站附近公园的那个中午,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呵……策兰在诗中写道:“秋天从我手里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不,是寒冷的冬天从我们的身边夺去了他,夺去了他的眼睛,头发,大脑和歌喉……在春天将至未至之际,他走了,走得如此突然。
我与梁健只有一面之缘。两年前的春天,和子庆参加同里三月三诗会,会后转道上海,我们在朋友塞壬家小住。那天是4月10日,我们已订好当晚回广州的车票,这天早上却意外地接到晓明打来电话,告诉我他正驾车与老搭档梁健杀奔上海,大约要中午11点到,嘱我们千万不要出去玩,一定要等他!他是赶来为我拍《中国先锋诗人·马莉》专辑。大约10点半钟的样子,他们果然长枪短炮出现在门口。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晓明和梁健进屋时,带来了一股户外春末的冷风,房间较小,摄影器材立刻堆满了房间。晓明爽快地把他的拎着长长摄影机的搭档介绍给我们:“这是诗人梁健。”在我们握手寒暄时,晓明又说,梁健不仅诗写得好,还是一个出色的摄影大师,他会拍出你的个性,你的美丽的风采!他安慰我一定不要紧张,只是随便聊天,只是聊天,不要紧张。我在书桌前坐下来,晓明向我讲述拍摄的具体流程,梁健默不作声地在房间忙活着,寻找电源插座,布置电线,观察室内光线和调弄着镜头……朱子庆给他倒了杯热茶,但他好像忘记要喝水。在近一个小时的拍摄过程中,房间里异常安静,仿佛除了我和晓明间的问答,梁健的声息就是移位和摄影的“咔嚓”声。
整个室内拍摄都很顺利,大约中午一点多就拍完了,这时梁健才开口,他对晓明说,还要拍一些外景。晓明说我们出去,一边找地方吃饭一边拍吧。我们就下楼出去了。晓明和子庆在前面边走边聊天,我跟在后面。我记得经过一个街心花园时,梁健扛着“长枪”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一会儿又跑到旁边,拍我的侧面。我可能有点拘谨,他说,你只管放松地向前走,你不要管我,也不要回头,你走你的路,现在我要拍你过马路的情景……我们沿着大街边走边拍,很快就来到天目西路的新梅华东大酒店,在三楼的中餐厅坐下来。晓明轻车熟路点了几个菜,梁健打开了自备的茅台,席间酒喝完了,晓明又叫了一瓶白的,也是50度以上的,把我们两个“老广”看呆了——我们好久没看到这等豪饮了。不过,他们二位并不难为我们,晓明给我们点了一瓶红酒。
这里我想起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吃饭的时候,晓明和子庆说话颇投机,除了聊诗歌还聊股票,他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自己打开“酒门”的经过。梁健不太说话,好像也不怎么吃菜,只是埋头不停地喝酒,就像此前他在专注工作时那样。我劝他不要喝太多酒,会伤身体的。他只是低头“嗯”、“嗯”地回应,也不辩驳。我于是冒昧地说了一句话:“男人酒喝得太凶,会不太让女人放心吧?”这时梁健抬起头来看着我,轻声回答:“正相反,滴酒不沾的男人你一定要小心,你一定不要沾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男人肯定很难弄的……”他的郑重其事把我吓一跳,也把我逗乐了。可梁健没有乐,又低头喝酒。
和不少突然逝去的诗人一样,梁健也是以其倏尔消失,而为我们关心并打量起来。最近这段日子,我仔细读了他的诗歌及其生平。这位率性而生的诗人,走的是一条凡人难以理喻的路,他写诗、下棋、喝酒(每餐必酒),且毕生不失其善于失踪的英雄本色——在某些关键时刻,让自己从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谜一样的性格让他的亲人和朋友不安和费解,但在他每次回归之后,他都会写出一批优秀作品。1989年他玩失踪(那天妻子正在做晚饭,他说下楼买点东西,就此人间蒸发),回来后,他写出诗稿《我的国》。1992年他再玩失踪(隐身某寺院研究佛学),回来后写下《解脱之道》、《佛学之根本意趣》、《学佛笔记》、《忽闻西方虹鸟啼》等几十万字的佛学笔记。再后来,他在长兴仙山寺皈依佛门,成为法号清原的一名居士,从此他的诗歌有了禅意。1996年,失踪多年的梁健突然“复活”,经晓明介绍去了浙江教育电视台做摄影记者,在此后的日子里,他复出继以失踪,失踪继以复出,仿佛在和命运玩“躲猫猫”。他的失踪其实是对现实的不断抛弃与深入,这样一个不断出入于俗世和世外的人,在回归与逃离的途中乐此不疲,直至绝症的魔手攫住了他……
在朋友们对梁健的回忆中,有一点最让我感动,就是梁健那独特、超然的写作态度。与别的诗人看重诗歌声名迥然不同,他是因为心灵需要而写,至于发表与否完全置之度外。由于他早已养成了写完即丢的习惯,他的大量诗稿今已不可复得。先贤早已发现“古人读书为我,今人读书为人”的问题,同样,而今为人写诗者所在多有,像梁健这样“为我”写诗的人可谓少之又少。你得承认,他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诗人,至少是一个纯粹的诗人——他没有向诗歌索取任何东西。
对于梁健的亲友来说,他的行止抉择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但如果换一个立场去看,例如生命之于社会、之于存在,你可能会说,梁健不是一个谜,而是一个动摇的觉悟者。正如他在《往生》一诗中所说:
不必修饰形象
不必打点行装
云一样随风而去
来也这样。
这样的生命方式看似一种态度,实则是存在的本质。与一般人的止于想象不同,他是求道且践行的知行合一者。先要做一个纯粹的人,才有可能做一个纯粹的诗人吧,我想。
整个春节假期我都在画梁健,因为画他和阅读他,我对这位与之仅有一面之缘的诗人肃然起敬。我在画完之后,仔细端详着这位特立独行的诗人面孔,想到世上已无梁健其人,我无语良久。这时子庆来到身边,建议说,“再画上一朵小白花吧,就画纯粹而又纤弱的那种,生命是如此的脆弱!”
我画了一朵小白花,不想它却像一只欲飞的蝴蝶。
2010年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