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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非远行

发布: 2010-2-25 22:01 | 作者: 严歌苓



       亚非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总是交相编织,有一些段落,紧紧结在一起,有一些段落,只是平行。尽管平行,彼此都明白,不期然又会在有前方一个机遇,把我们俩再次编织。
       
       我们俩生命线注定的交织,先于我们自身的存在——我们的父亲早在新四军时期,他们的生命线已经编织在一起。那时他们十八、九岁,是小严同志和小胡同志,许许多多的红色梦想,却怎么也没有梦想到他们的生命中藏着另一对小严和小胡,将于1980年代初期,相遇北京。第一次遇上亚非,她还在北京航空大学读书,那也是我刚进入铁道兵部创作组的时候。我们俩一见如故,二见知心,都是疯丫头,一点儿笑料,就够我们笑得满地打滚。喜欢亚非并不难,和她做朋友是享受,她聪明、漂亮、单纯,像孩子一样受不得惊吓,一次我们一群朋友看外国电影录像带,里面有个满嘴钢牙的巨型杀手,刚一出现,一呲牙,亚非灵魂出窍一般尖叫起来,眼泪都下来了。可一旦谈论起美国文学,亚非成熟而自信,俨然一个青年学者。1980年代是真正的“造反”和“解放”年代,向左转向右转都会面对一个愤怒青年,愤怒青年们忧国之余,就是玩。可玩的东西太多了,诗歌、毛片、足球、文学、迪斯科……实在没什么可玩才去写点东西。找亚非玩,却不容易。尤其做了施咸荣(著名翻译家,《麦田守望者》的翻译)的学生的亚非,阅读量巨大,从亨利.米勒读到诺曼.梅勒,从福克纳、海明威读到塞林格、金斯伯格,从索尔. 贝娄读到约翰. 厄普代克,不少美国当代作者的作品是亚非推介给我的。那时候我常想,一个单薄的女孩,怎么对自己有如此沉重的责任感?亚非读研究生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所就在铁道兵部的后面,五分钟我俩就能串门,但她并不常来串门,我也顾虑到一进她的学生宿舍寸步难行,所以很少去找她。但不管怎样,我们一个礼拜总会见一次。首先,她是我的英文启蒙老师,所以每周来教我一课英文,虽然两个月后我就开始赖课,但一周见一次的习惯是形成了,不再上课,只是聚餐,所谓聚餐,不过是吃我用一个小电饭锅做出的四菜(有时是三菜)一汤。那是我们交往最密切的几年。那几年她有几身像样的衣服我都记得。一次她参加跟外国学生的联欢,要上台独唱,我竭力劝说她借我一条连衣裙当演出服。等到她上台,我发现她还是穿着她自己的紫红牛仔裤和浅红衬衫。那身衣服简单、随意,透着点儿“邋遢帅”,非常青春。她对自己的形象设计是准确的,手笔也不小。一直到今天,我心里似乎只认得这样一个亚非,坐在舞台上,抱着吉他,吐字珠珠一般圆,嗓音薄绸一样光滑而不够结实,唱着英文的《红河谷》……
      
       亚非和我出国以后,直到1998年才再一次相聚。那次我为电影《天浴》参加波士顿电影节而在波士顿住了三天,她和丈夫JIM一块儿来酒店看我,我们看了电影,又吃了晚餐。她还那么朴素单纯,短短的头发,随意的衣着,朗声大笑一点就着。波士顿一见,我们通电话频率高了,正好陈冲和我正在筹拍《扶桑》,干脆就拉了亚非入伙,把她请到湾区,让她担任剧本的翻译,从英文译成中文。这是我和她出国后第一次有机会住在一块儿,把落下好几年的闲聊补上。她回了东部之后,我们常邮件联系,时而也打电话,少一半谈剧本的翻译,多一半是扯闲篇,一个话题总是这样开头:你还记得北京的某某某……?彼此于是都意识到,我们俩一东一西的十年里,有许许多多共同的熟人把我们的消息传给对方。
      
       后来她告诉我有关领养露伊萨的事。接到的孩子是那么瘦小,令她心碎,她哭了,觉得对于孩子来说,她的出现太晚,若早一点,孩子会健壮一些……但是当我看到露伊萨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健壮顽皮的学龄前儿童了。当时亚非带露伊萨到北京,我邀她们住在我在西坝河的公寓,又是谈不完的话,这回谈的不再有那么多“你还记得……吗?”有了孩子,关于未来的话题就打开了。未来在亚非的生命中,和过去,和现在,比例不一样了。我发现她好幸福,好满足,原来女人不能以一种满足替代另一种满足,一个年龄有一个年龄的满足,谁和谁都不能或缺,不能弄混。
      
       大概潜意识里受了亚非和露伊萨的感染,我在几年后参观一家孤儿院的时候,领养了我的女儿。看似心血来潮,也许实际上是亚非早早在我心里点燃了渴望,唤起了我对于母亲亚非的羡慕。
      
       我和LARRY两年非洲三年亚洲的生活又使我和亚非的生命线回到了平行。平行于两大洲,远隔大洋,但由于会心,都不觉得相离太远。直到去年,亚非给我的邮件突然中断。刚觉得蹊跷,坏消息就来了,说是亚非病于癌症。我一直想去封邮件问问,到底是什么癌,但我又想,亚非自己不向我捅破的事,我最好不去捅破。另一个心思,是侥幸尚存,女人的癌症,存活率相当高,亚非一直健康,大概终究会站起来,站到幸存者群落里。没想到最后还是接到了噩耗。
      
       我直到今天还不能相信我不会再见到亚非了。从1988年之后,我和她之间的地理距离总是很大,但从来不妨碍我们心理上的零距离。她这一走无非是要走得更远一些,离开得更久一些。我们两人的成长原本平行在同一个世界,现在无非是天上、人间的平行,交织点从形而下变成了形而上。反正和亚非总是难得相见,那么只当它更难一些,如同一个有了签证,另一个暂时被拒签。別时不易相见难,我总有一天要到她的所在,早一点晚一点而已。对亚非这次远行,我这样诠释,那么,总算可以面对了。
      
       天上的亚非不会老,不会病,我认得的还是红衫红裤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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