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来狼籍
东壁打倒西壁
而今收拾归来
依旧水连天碧
这首诗是济癫写的。
若按象征主义的方式去诠释,此诗可以指文化、指创作历程、也可以指意识形态,甚至还可以指我们生活中的变化,矛盾和人性之宿命。
人其实就是一种在困境中的挣扎与宿命。而一旦豁然开朗,回头一看,则不禁会大笑自己过去之狭隘。记得《五灯会元》中有一段记载:“陆大夫问南泉:古人瓶中养一鹅,渐长大,出瓶不得。如今不得毁瓶,不得损鹅,和尚怎生出得?泉叫:大夫!大夫应:诺。泉曰:出也!”
正是这一段鹅与瓶子的故事,启迪了我对语境的认识。
于是,去年我曾写了一首诗叫《鵞字》,如下:
王羲之养的鹅
在石头和宣纸中
复活成字——下鸟上我
很符合男人的生理结构
骆宾王7岁写就了
鹅、鹅、鹅……
重庆有山叫鹅岭
北京有餐厅叫鹅掌门
从小我最喜欢吃的
就是鹅蹼、鹅翅、鹅头
它们也逐渐长大
变成了我的肉
出不来了
但我不是瓶子
不,你就是
那鹅在哪里?
已在你肚子里
肚子里不是死鹅吗?
人鹅不分——字如其人
无所谓生死
鹅究竟在哪里?
就在诗里
不,文字都是假的
那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真鹅
扯淡,你丫是男人吗?
跟你说了——下鸟上我
真的就在诗里
鹅是中国文化符号,尤其在书法、禅宗和古诗里。而南泉普愿(公元747—834)是唐代禅宗高僧,俗姓王,称“王老师”。师承马祖,门徒即更有名的赵州和 尚。与其相关之著名公案很多,如南泉斩猫、僧气俗气、唤鹅出瓶等。但我最喜欢的仍是他口里的这一只奇怪的语言之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每个人都是这只呆头鹅。
因为我们总是集体无意识地处于一种语境里。
那么,什么是语境?语境可谓一个生活的窟窿。小到土壤、家庭、爱情、利益、母语;大到民族、国家、世界、宗教或大自然……都是语境。你进去了就很难出来。 语境就是人生大梦。你在其中的时候,它就好象呼吸一样,片刻也不能离开。一开始你会爱得死去活来,若有须臾分别即痛苦万分,甚至动辄哭喊,动辄要命。语境 就像我们生活的以太,情感的胶水,使一切日常琐碎点滴、每日每夜耳濡目染之物粘连而不散去的东西。而一旦你出了这个语境,你会发现没有它也没什么。真的没 什么。再大的痛楚也都会过去。如苦恋之人彻底分手,你忽地就不爱了,不恨了,也不关心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曾几何时,那些深入骨髓,沁人心脾的美和情感,或那个冲击与控制你灵魂的人,突然变得如此的陌生与次要。那些动人的往事,灿烂的记忆和悲痛,突然一夜之间 变成得象高烧退却后的风景那样遥远。正如这唤鹅出瓶,或者类似倩女离魂、女子出定等等禅宗公案一样,讲的都是此理。
人都有一个自身的压力调节器,一个泵。
当压力逐渐加大到一定限度时,泵就停了。这就是出离语境。
出离语境的可能有两种——顿出与渐出。顿出就是与过去的语境一刀两断,虽然残忍,却干净利索。渐出则是依靠时间,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忘记烦恼,或用一个新 的语境,来让上一个语境带来的伤口慢慢愈合。大多数人都是渐出的产物。那些走在大街上的,在渣滓与滚滚尘土中消耗掉自己生命的众生,他们只是偶尔会想起自 己过去曾经为之烦躁的童年,为之痛苦的爱情,为之消耗人生的事业或为之牺牲的时代……他们已经不再在那语境里了。当初在广场上高喊口号的人,如今正是路过 广场时最冷漠的人。正如未来的某一天,他们再也想不起现在的各种忙碌、欲望和焦虑。
人是会变的吗?我说会。人之肉体每七年会完全更换一次血肉原子。你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你了。剩下的只有心灵,只有过去事件留在脑海里的痕迹,顶多只有一具意 识形态的棺材,里面则空无一人。但是,就连这个东西,也还是会出离的,一直到你真的死去。你本不是人,不是鹅,甚至都不是一句话。你什么都不是。而人世间 也没有什么不属于无常。争什么争,抢什么抢,难过什么难过?多挣钱可以,及时行乐可以,愤怒可以,咒骂与装孙子都可以。但千万别杀红眼了,真把自己那一身 臭皮囊看成了超级市场的烧鹅肉。就算你真是一块烧鹅肉,过时了也还是要臭的。何苦。
我们的生活其实本来如此。美、情、恨、思想、往事和生活中的人……全都不过是细口瓶子。你只是在其中“东壁打倒西壁”,世界是个蛋壳,只有一点点所谓自由的空气。于是,当你透彻了,才可以大喊:
出来了吗?——出来了。
这是哪里?——天与地。
你今日在做什么?——嘿嘿,吃喝拉撒一口气。
明天还要往何处?——冷花向阳,孤鬼听雨,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2007—09年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