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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这里

发布: 2009-7-09 21:38 | 作者: 朱涛



       2008年12月12日晚,在香港,从各地赶来的一组诗人参与了一场诗歌朗诵会,以纪念《今天》杂志创刊30周年。
       
       我坐在台下,看着台上自己喜爱的诗人们一个个起立,朗诵着那一首首曾激荡过无数灵魂的诗作,心中产生很多感慨。在这篇献给《今天》的纪念文章中,我想集中谈两位和《今天》直接相关的诗人朋友,北岛和欧阳江河——是他俩的诗歌和友谊,对我的成长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1986-89
      
       和许多同龄人一样,我得以知道和热爱《今天》诗歌,是从读“朦胧诗”开始的。1986年秋天,我到重庆读大学。学期刚开始的某个星期天,一个比我高一年级的安徽老乡带我去市中心逛新华书店,她买了本《朦胧诗选》。我在高中时酷爱屈原和李白,但对现代汉诗的了解仅限于艾青和郭小川。或许是被《朦胧诗选》梦幻般的封面所吸引,或多半是对我年长老乡的盲从,我也跟着买了一本——于是,十七岁的我走进了一个新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北岛的诗给了我最丰厚的精神陶醉和滋养。1986-1988年,对我来说是一个多么美好和崇高的年代!晚自习后回到拥挤混乱、臭味儿熏天的男生寝室里,我常和几个室友挤坐在一张床上,高声朗读北岛的诗,以抒情,以言志,以迎接一个更加美好崇高的明天。在朗朗读声中,北岛诗歌中那些奇崛的意 象,那深情和哀伤,那怀疑、悲愤和不妥协,还有那一个有尊严的人所秉持的道德感和牺牲的勇气,都逐渐地溶入我的血液中。
      
       北岛诗歌中还有一种品质吸引着我,那就是强烈的时空交错感和清晰的方向感,而诗中的主人公 “我”,总是以一种昂然的姿态和清醒的意识,站立在一个精确界定了的时空座标点上,背向过去,面向未来,坚定地担当着他认为应该担当的责任:
      
       我,站在这里
       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结局或开始》)
      
       这是一种多么“八十年代”的品质!今天,无疑中国的政治和文化状况都发生了巨变,很多问题——如诗人究竟代谁发言、该担当什么责任、反抗谁——的意义都变了,但在我心目中,勇于代言、担当和反抗本身仍是一个伟大诗人,或广义上讲一个知识分子的基本品质。
      
       北岛的《一切》和《回答》给人们带来的心灵震撼无需多提,而在诗艺上我最热爱《雨夜》。诗人如此精湛地将众多张力织入短短三段诗行中:晶莹易碎的细节和俯 瞰式的空间网络,辛酸的过去、欢乐的当下和不祥的明天,爱人的柔情和英雄不屈的气概,等等。它的意境是属于那个时代的,但它的形式质量却超越那个时代,比 如第二段末尾三句:
      
       以往的辛酸凝成泪水
       沾湿了你的手绢
       被遗忘在一个黑漆漆的门洞里
      
       在情感上这三句让我唏嘘不已:北岛那一代人的快乐绝不是今天年轻人通过磕粉所体验的那种悬置在当下瞬间的High,而是在回顾过去的辛酸后才能深刻体会和 片刻享受的快乐;在诗艺上这三句让人我击节赞叹:短短三句中囊括了时空、物质、大和小、抽象和具象之间的几重急剧转化。过去多少人世沧桑和情感起伏,经诗 歌语言的魔杖点拨,最后都化入一个不可测的空间黑洞中。
      
       下一段兀然转折,时间的箭头被诗人180度掉转,指向一个残酷的明天: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我决不会交出你
      
       对于我这比北岛晚二十年出生的读者来说,在1989年前被这样的句子感动,主要是基于一种审美性体验和道德感的共鸣,而跟个人的生存体验并没有直接关系。 然而1989年的大事件改变了一切,它将我们这代人一下推到了社会的前景,去担当我们应该担当的责任,也使我们对北岛诗歌中那种政治勇气和语言力度有了切身体会。那天早上噩耗传来,如同强电击遍我的全身,我趴在寝室地上疾书一份大字报,冲到外面校园里,贴到大学食堂门口。今天回顾起来,值得强调的一点是: 即使作为政治宣言,语言的质量也至关重要,只有高质量的语言才会有生命力——时隔多年,我早已将自己写的大字报内容忘得一干二净,唯一能一字不漏背诵的是 大字报结尾处引用的北岛的“不朽”诗句:
      
       让墙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让铁条分割我的天空吧
       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潮汐
       而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
       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
       唤醒记忆
      
       1989-2001
      
       一个借诗歌驱动政治热情的时代在1989年悲壮地结束了。仿佛冥冥中有人安排我一次急速换档,在1989年下半年的沉寂肃杀中,我读到了欧阳江河的《玻璃工厂》,心中感到另一种澄明敞亮。
      
       《玻璃工厂》是对我在建筑专业上最有启发性的一首汉语诗歌,直到今天我都这样认为。它的启发性并不直接体现在空间构筑上——在这一点,欧阳江河的诗远没有北岛的完整清晰和有方向感。欧阳江河打动我的是其诗歌中高度的物质性和专业工作者的品质。更进一步说,他的诗歌教会了我一点:诗意并不是一套固定的诗歌语 汇内生的,也不是诗人通过过度的浪漫修辞升华出来的,而是诗人通过一种特定逻辑将众多看似无关的材料重新组合而生发出来的——这对于一个整天要对付一大堆 乱七八糟建筑材料的建筑师来说是多大的启发!
      
       欧阳江河诗歌中的原材料异常芜杂,几可与建筑施工图中的材料表有一比,单举《玻璃工厂》为例:玻璃、工厂、眼珠、泪水、鸟、光、空气、杯子、茶几、穿衣镜、刀锋、泥沙、火焰、水、石头、果实、大海、骨头等等。更重要的是,在欧阳江河那里,各种材料无论多芜杂,都不是惰性的。人类可以通过两种行为将它们内 在的潜能激发出来,促使它们产生变形或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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