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砒霜五章

发布: 2008-6-27 11:15 | 作者: 贾墨冰



一、当头开示

一把年纪了,还傻笑、还说谎、还偷窃,以为天下人不知道。唉,自己应该感到羞耻。

我的话剔除玄机,总是简单。我想不开口,不写作更好。沉默是奖赏,我得不到。我的话传出屋子,写下的文字给人看,放在网上,我是不智的。我并不坦率,我使用毫无意义的修辞,当我发现本质的时候,已被语言淹没。汉语总能做到一切,但不全部给你。我迷信自己,局限于写作。我是外路人,使用谜语,我不够坦率。

向自然作揖,向千疮百孔致敬,向死难的人哀悼。我不是国王,不封建,但范围狭小。在禅林,我想自己清净。像水里有鱼,鱼儿离不开水,水流动下去。空气看不到,衣服在身外。饿是饥饿感,渴是渴感,性首先是感应。我躲在里屋,与感应作交流。我以为内心明亮,以为我是纯洁的,要战胜外在,与感应讲和,学习清规戒律。也许,我该下跪,学生必须有所折服。一只鸟飞过,壁虎望着我,蚊子一动不动,我比飞虫更惊慌。

正与邪,相反的两面,阴阳。平衡是犯罪。我看不起,看不全,还看不上,从未看破。破,是一道死灭的坎,我不去碰这个坎。世界在眼前,掉过头,由自己。我面壁,上下牙床活动,眼神流转,双腿发涨,膝盖麻木。静不下来。乱的,闹的,不调和的,不是静的。我需要静,这样才能变清澈。不清澈,怎么能认识自己?我不愿作外人,我离得远,想亲近自己,交上知己。乱。叫卖声压过东风与西风,站在最底下,呼声微弱。

背着来。别人拿起,我放下。别人放下,我拿起。一遍一遍,反相而来。恒定,是人生难题,据说也是成为一个庸俗成功者的必备要素。我忽然厌恶成功,不知为什么,就是厌恶成功。成功真让我恶心。我放不下,放不下未关之门,放不下人情,放不下春梦,打破妄想。我拿不起,拿不起火把,拿不起生死簿,拿不起铁,流不出血。我是这样,放下时我拿起拿起的,拿起时我放下放下的。如果放下或拿起是一种成功,成功真让我恶心。

路是不平的,没有绝对的平,路不平是客观。梦中,我睡在云端,好梦啊。醒来,我懒得起床。我的床不平,土地不平,山不平,地球是圆的。梦中,我睡在云端,不管平还是不平。不平之上,就不可能等。分开是平,是等,连在一起是平等。等是一个伟大的想象,是结果,是一个利索的了结。路,坑坑洼洼,天使有翅膀,不用走路,天堂大概是平的。我越来越不习惯追问。我被平,困扰时日。我被等,等了很久。平等两个字,只有钢铁的心肠,才能无动于衷的说出。时代缓慢,说了几千年。

怡和,内心不止水。人性的麻烦,不散去。曲子有完的时候,呜咽有沉默的一天,归结于日朗风轻,值得纪念。我明白什么是退却,心迹自然,不为所动,这很诱人。怡情怡景,人生难得。我就要看到极致,由不得我。语言不纯,障碍横亘,我看到字词长出异形,语言忽高蹈,忽沉渣,不一而足。汉语是人心,变着法儿,呈现奇观与险境。笔不是笔,字不是字,词不是词,我听不见人话,闻不出仙语。

该找到元神,找到源上源,心才踏实。每一个渊源都是对的,又不对。可信,又可疑。儒,委屈着说话,规矩多,仁是泪,中在压迫,庸人自和。释,丢弃执着,空无一物,极乐世界,西方,判无期。道,道是文学,属艺术美,是强辩,空中建构,山林隐逸,闷炉炼丹,不可琢磨。我不相信,不相信神魔,受难的人还没闭上眼睛。元神,在还是不在,现在不知晓。历史由人来写,靠不住的,恶作剧。

脉络连在一起,没有断绝。我循余脉,找中国遗迹,一言一行是演进的化石。现在,我们失礼,我们冒失,大不敬。我是一样的,我控制不住轻蔑,别人照样轻蔑我。我们相互这样,每个人都是肇事者,不分左右。我的力量小,只划定身边。圆的,不是周正。斜的,非笔直。浓的,淡如水。淡的,杂陈五味。高的,不可度量。低的,只能仰望。香的,是臭的。臭的,是香的。茅塞,是闭合。石门,偏洞开。

我绕不过双亲,重重业障,苦难无涯。父亲是一个象征,饥饿属于父亲,必将永远属于父亲。父亲是饥饿的代名词,父亲饿肚子,骂娘,仍然饿肚子。你以后成为父亲就会明白我的话,明白饥饿。母亲是一个希望,残疾属于母亲,必将永远属于母亲。母亲是残疾的代名词,母亲四肢不全,保护不了儿女,愤恨,仍然四肢不全。你以后成为母亲就会明白我的话,明白残疾。我的双亲,双亲,双亲,父性母性,直见性命。

饭碗不能丢,活下去,把结局看仔细。我在花下舞蹈,在秋天,在寺庙旁,流水中歌唱。完了,我要吃饭,还要吃饱。食物让人活着,我感激白面大米,莜面高粱。诗歌让人骄傲,语言写下密码,所有神秘,所有巫术般的艺术都不能解决肚子。饭碗不能丢,我活下去,吃饱了,诗人被允许发动一次聚会。我的舞蹈在厨房,在秋天储存冬天的粮食,在寺庙化缘,流水中打饱嗝,如歌唱。

人总要变一次混蛋,一次就面目全非。人总要犯一次忌讳,一次就离心离德。人总要说一次胡话,一次就不可挽回。一次,仅仅一次,便不同。我在不同里面,在各异里面,在两边,对立中。这是明摆的,相互抑制,顶着,不服谁。我不开解,甚至不理会。黑与白,是两种普通的颜色。太阳下,我眯着眼。人总要变一次混蛋,而不是无数次。人总要犯一次忌讳,而不是无限制。人总要说一次胡话,而不是无心话。一次,仅仅一次,就没了种。

没办法的时候,就没办法,这是好办法。我仰起头,低下头思量。我静默,乱想。我在后院纵火,我不愿由我来定,不由我定又不行。我厌恶假如,假就假了,还如,更加偏离。我要实的,要拧出水的,要有份量的,要轰隆隆。我面目凶恶,要吓唬自己,要在镜子里演戏,自己看。觉悟,需练就心性,再到无,回到根性。我作不到。我是乱来的,我在中心外面建一个山寨,自己干,一个人落草。

有一个大场子,人多。乌烟瘴气,人与人好似相识,却叫不出名字。进去的,一会出来。出来的,一会进去。红脸的找白脸,黑脸的找绿脸,蓝脸的找黄脸,任何一种脸面都有对应,这是面子。哭的,笑的,不哭不笑的,不笑不哭的,又哭又笑的,又笑又哭的,似哭似笑的,似笑似哭的,哭中有笑的,笑中有哭的,连哭带笑的,连笑带哭的,哭笑不得。面子在场里,里子在场外,里外都是。这个名利场。

我求自在,不必认识我,我是陌生人。放鞭炮的时候、大堂会、节日,我不在。

慈悲不是在场,是在外。至少,你现在不会骗自己。不要再搞下去了,不要啦,你明白。

天钝,地朴,人拙。大意粗糙。

二、目力所极

从这里开始,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一直上去,登了顶,再抬一步,就是天。这一步,要走好,向前与向后,都在界外。

还要经过多久,我们才能厌倦虚构的不朽,还要多久啊。技术与传播是磨蚀老实人的最好方式,我们不知不觉上了贼船。我们必须下来,无论不舍或险阻,只有下去。我们先放下微软的生意经,我们急需一个梦,需要温暖。把复杂的方程式与成本核算抛在曾令我们悲伤的地方,不要回头。我们将变得坚不可摧,我们的意志可以阻挠背时的命运。当集体模糊的时候,我们笑着接纳自己,把心放回心里。个人并不是个人的,爱与同情将占据被掳掠的地形。每一片土地、每张笑脸、每一瓣花、每一次绝望、每一粒灰尘都得到尊重与赦免。

大胆些,不要把灵魂藏起来,它应该在属于它的地方。不要怕陌生人,不要为隐秘而生活,要放出来,不是躲起来。生活有时并不真实,像令人作呕的幻境。我们面临同样的虚妄,可以肯定,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这让我们丧气,却无力改变。贬值的仍然贬值,下滑的速度更快,我们要抓住脚下的土地,站稳了,再抖起缰绳。天使不会轻易与我们签定契约,我们说到底,是孤身上路。好在前面的前面,前面的前面,前面的前面,散发迷人幽香。

消费品不能充当人的性格,我们要警惕。摩天大楼是建筑物,我们住在里边,不代表进化与高级。不能丢掉我们的幻想,那是颠三倒四的彩色世界,那么美。但这不够,我们需要画板与颜料。我们离不开工具,让我们向工具致敬,向键盘说一声谢谢。完整的生活一定充满缺陷,带来欢笑和误解、幸与不幸。命,不是理想化的产物,也非秩序完全掌控。功利让人快发狂,安宁的图景变成人性的遗迹,支解是主题曲。我们多么渴望一次巨大的苏醒,沉重的就留给梦境,揭示的将是另一种生活。天地本来就大,有多么大的天地就有多么大的天地,天地本来就大。

壮阔的命运地图,传出悲怆的意味,正派人寂寞而高贵。我们在不可转弯的路口,需要想象力的刺激,我们有时要拒绝羞涩。只有奇妙的创造中,未来才清晰可见。我们介入的将是从前的禁地,我们要有所准备。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学会听不同的声音,包括小鸟的啁啾,包括植物舒展枝叶的响动,包括古籍与前卫,当然也包括我们自己,包括伟大的敌人。我们要准备好,最好恢复到孩童的想象,用想象去想象、去烹饪、去画画、去种地、去炼钢、去教书、去救人、去说笑话、去整理单人床铺,发现奇迹。

从认识自己开始,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搞不好就永远是过程。那些温柔与暴烈都是人生的背书,请一并看仔细。我们将编写新的价值宣言,不要华丽的八股。我们要克制自己,顾及后果,要保护家里的女人与孩子。抉择前,我们应坦然面对,面向回忆。我们要有力度,也要在午后手捧俗气的鲜花,目光沉静。我们认识自己,就像认识一位古怪的老朋友,快乐伴随着颤栗。我喜欢这些调调。当内心暴露在眼前,当所有人笑的时候,我不愿呆在广场庆祝,宁愿睡在一支美好的鞋子里。

心跳是音乐,它动得起劲,波及过去与现在。我不想说什么,我的心跳证明自己还活着,但我真的不想说什么。我愿意去听、去相信、去回应,而不是去说,去使用顽皮的语言。我愿意静默。我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会站不住脚,当我为价值进行世俗化的建构,随时我都会陷入另一面的虚无。我还不容易相信自己,就像我不相信成熟一样。我缺乏证据,缺乏自由的完整降落,这种自由不可呈现无聊、平庸与敌对。我有一点神经质,一点关于爱的神经质,我大方的承认这一点,如同我承认自己的发言并不情愿。自由与青春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我信仰这两个永不完整的神祗,这是宿命,本无恶意。

我们活在即时的时代,大约为速度活着。爱却需要时间,需要我们慢下来。我们甭想消灭那些伟大而顽固的东西,例如抵抗。我们消灭不了,消灭不完,但可以转化。爱让我们活得细微,爱一旦使出力量,就会成为一个事件。这可能是公共事件,或私人事件,无论怎样,爱只有显现力量,才能成为事件。爱不能抽象,人类天生尊重事件,只有事件才能让我们领受爱的力量。爱是喜悦,也是不幸。爱强迫我们对其进行长久而痛苦的注视,你看,爱是多么深沉。

题出的很快,甚至出题的手,是看不见的手。这只手有些轻率,也许还不正经。新鲜的容易老去,弥留人间的长久不去。我们尝试自己熟悉的方法,这个习惯由来已久。现在,是到了怀疑的时候。和我们一同呼吸的人,一同受苦受难的人,都在解决问题。我是其中的一个,我没法子让自己懒洋洋,我的诅咒与祝福必须正经八百,必须严肃。当我与墙壁争吵、与封条为敌、与大海恋爱、与井盖对视、与节日背离、与敌人同谋时,我是严肃的。我隐约感到,自己并不孤立,更谈不上罪过。

克制让我接近怜悯,这是希望所在。人性最坚固的部分是同情,这是我们内在真正的机运。琐屑的生活抢不走它,我敢于相信,是因为凭着以往的全部果实与全部委屈。这不是实验,是你们怀着一样的良心,就像我怀着你们的良心。水不是血,一定有比历史更伟大的东西。我们会明白,摧毁是容易的,抛弃也不难。难的是被冷却者所产生的同情,这种同情经常受到无聊的嘲笑。可是没有好办法,有些人的心肠注定是软的,无关意识形态。

我不理会巨人,巨人太高了,是极端的例子。面对活生生的巨人、试图超越的巨人,会使我手足无措,这可不行。我宁愿是妄想狂,也不愿看到妄想变为现实。我调整自己的距离,我不能长得再高,那会出危险。我试着矮化自己,我突然对地洞感兴趣。有时候,我需要藏匿起来,在下比在上更安全。人,一生会得罪很多人。我想得罪那些巨大的人,我不希望他们会原谅我,我不稀罕。巨人是大的,甚至超大的,所以他们不够脆弱。我听说他们从不流泪,我猜他们也从不怜悯。而且,他们或许活得一点也不可怜。这是最让我厌恶的一点,我认为这是不详的预兆。

我们不要创造一个命运,我们作不到。别为了命运就无暇他顾,我们停下来,需要一次深沉的审视。要诚实,直到现在,我仍然坚持诚实就是勇敢的全部含义。这是对的,反驳是错的。坏家伙,你别想反驳我,因为反驳是错的。在混乱与低能的时代,人们会钝化。只有诚实,才可能抵抗平庸的生活趣味。仅仅是可能,因为转眼间,诚实就有虚构的危险。我看到,诚实很勇敢,勇敢很受伤,很傻很天真。

现在是我的时间,我歪着脑袋想问题。脑子里全是字,如此美妙和残酷。我只需看一看天堂,就能写出神的文字。天堂的门,禁闭。我们的梦,经常在路上塞车,我试过。我试过,浪漫是容易不灵的。我曾经学习魔法,设计时间机器,为电脑安上了翅膀。可是不行,浪漫是容易不灵的。我一定在最关键的时刻掉队了,我抢不到前面。前面的位置是空的,我看到位置是空的,但我抢不过去。相信我,浪漫是容易不灵的。人的梦,一概在夏天结束,那时下起漫天大雪,我感到冷。浪漫是容易不灵的。

这辈子,我能作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不作伪证。我们的血不会一次流尽,还要流下去,但要记牢。我向前推演,想起我的妈妈,妈妈,别让我一个人挨打。证据就在这里,你需要和我一起上证人席。就从现在开始吧,作一个时代的证明。老妈妈,让我们一起来。农民、工人、北京人、知识分子、诗人、资本家、山西混混、学生、医生、教授、后周散人、钟表匠、重庆棒棒、烈士,让我们回到山前的空地,像诗歌里写的一样,围火而坐——你原谅我,我原谅你。

我幻想上面的文字可以让思维懒惰的人感到恐惧,或者使下流胚迷失生活的方向。我不知道能否作到。每当我想歌唱、每当我使用高尚的汉语,我总能想起这些字面后的巨大阴影,我忘不了身边的笨蛋、懦夫、骗子和娼妇。我总是这样,忘不了受苦人。在我看来,所有圣洁高贵的语言里,也有这些人渣的分量,夹着爱与不解。

三、水远山长

狂喜之泪,波纹,土壤里的水,一夜露珠,河流,海,冰河期,岛屿,故国在望。

我被选中,去航海。我要用汉语写下日志,拉丁文作注解,适合希伯来语朗诵。我经过港口,经过露出海面的石头,经过飞翔的鸟。我不作跋扈的船长,我是水手,只为仙人的遗迹感到惊愕,我不敢闭上眼睛。世上有无数中心,我只是其中一个,我手执指南针,吃面包,面包掺着盐。我乘上浪,不停在任何地方。我前去,朝拜炉火般的天空。我是可爱的,也冒失,我以为天不作恶,相信海不倾覆,东为福,西为祸。自以为是。

我使用鳃和肺呼吸,在两极跳舞,沉溺于夜气,邂逅鬼怪。我的皮肤光滑,思念羽毛,想披挂,负重在身。我落户山林深处,与骏马作伴,流放一只蝴蝶,网住鱼虾,再放生。我拒绝系统化,喜欢蜘蛛网,我喝牛的,还有羊的乳汁。我从不迁怒动物,不装慈悲。我是粗野的人,直接喝溪流的水,在草地拉屎,帮松鼠搬家,数星星。黎明前,我与猫头鹰有一个约定,但我不告诉夜莺,我作得到。我不学习概括,不研究,我是粗人。

我远离祸殃,告别可怜的人,下定决心。早晨,我来到果园,摘下第一枚成熟的果子,我不吃,埋进土里。等到明年,这里就长出果树,结满果实。我有自己的蓝天,在最近的地方迷失,我很吝啬,我不会愚蠢到把美景透露给旅行社。我不是告密者。我热爱乔木,戴着自己编织的桂冠,我是诗人,为原始加冕。我的仪式静谧,没有风暴,没有雹,失去闲言碎语。我,一个人来,一个人去,我是自然的崽子。

坟,一座一座,我认得这些密码。农耕时,我汗水流淌,我不孱弱,我保护地上的大豆高粱。一亩地,包围我,沦陷在里面,不要救我,不要发信号弹,不要派敢死队,我愿意作一个无知的俘虏。天冷,我穿上棉衣,不能感冒。我害怕咳嗽,害怕惊醒沉睡的虫子,直到现在,萤火虫还不带我玩。我丢失的快乐,要依次找回来,我不听人类的牧歌,不要声音。写给爱人的信,以及写在纸面的诗,不如统统刻在玄武岩,用刀子刻,把心刻上去,剜。

我不挑衅,我只想和美丽的邻居作伴,我只是贪心。我种植棉花,热爱大朵的花瓣,崇拜巨大的角。我不作恶,我是小小的精灵,碰巧会说人话。我相信来时的路,我明白怎样走进,如何走远。我喜欢这里,渴望交好运,独占泥土的气味。没有什么可以吓倒我,请收回成命,退向原位。我把时间遗忘,地球是不是圆的并不重要,文字记载不重要,史书不重要,恐龙化石不重要。人的指定是不洁,判决太荒唐,十诫只出现一次。一次就够了。

开往山洞的小路,我走在里面。我不能恣肆,我要谦逊,要向路旁的榕树致敬,向小草道早安,为玫瑰让路。我头脑清晰,明白最好的是什么,有一刻,我路过永恒。人降生,不由自主,我不要这多麻烦,这些开化。我沉没在鹦鹉的语汇中,我阅读色彩,测量山鹰的翅膀。我不讨厌苍蝇,不嫌弃蝙蝠,不鄙视硕鼠,我看着它们,它们看着我。世界在这里,不在别处,在这里,在到达秘密的路上。

人寰热闹,我不是看客。四季变化,我想让时钟停摆,让身边安静。我不要走进药店,药片使我恶心。我把圣像移开,我要活的,把自己放在中央。我可以怪叫,一声连一声,传到国外,通过翻译。我循着私人线索,忘记壮举,忘记摩西,忘记古老的埃及。我要的不是显赫,不是领袖,不是语言的魔王。我不想回到幼发拉底河,不必学习字母,不必为楔型文字绞尽脑汁。我甚至不用象形文字,不用汉语,这并不可怕。

我不是孤儿,在一个遥远的院子,有我的亲人。我毗邻火山,呼吸绿色的空气,在红色的下午,背靠紫色,吃橙色的食物,黑色里做梦,梦见所有的颜色,梦见光,梦见原本不相信的一切事物。美好的开始,我的爱变得博大,我回头望,是最初的卵巢。我不是土匪,不占山为王。我只是重复祖先的游戏,在篝火前祈祷,念念有词。我没有病,我是健康的人,疾病是板子,找不到我的屁股。脑死亡之后,我还活着。

树荫,我端坐如初。风不停止,植物生长,叫不上名的昆虫,还有河里的草。茂盛的生命,从水下到地上,现在到过去。我重赏自己,我要给我一切,给自己一个山野。我尊崇大道,听天由命。我不是暴君,不当王,不扮演戏子,不教小孩几何,不会为诗歌搭上身家性命。我是自由的,生命不是被压缩,而是放大。我愿意被时光拉长身影,愿意一个人上山,孤身隐没。在云雀的家乡,在布谷鸟的隔壁,我愿意就此埋骨。

静静的,世界翻过一天,一夜。我听自己,听心跳,我是自己的导师,己受己出。别打扰我,让我一个人,不要煽动我,别指望我,让我平静。我理解的美,在我身上,不必遁去,我在这里,听安静发出安静的声音。我不想见到车辆,马达让我厌烦,我不怀疑城市,但怀疑城里人。我有另一个城,我是守城人,是一个快乐的老兵。城是静的,里面住着云彩,住着春天,上演海市蜃楼。我是安静的囚徒,牢。

天黑了,我举起火把。我是现形的人,我四肢伸展,嗅出火的语言。我的镣铐是装饰品,是黄金珠宝,是玩具。证据表明,自然里,自然用月光和山麓反对一种死亡。我腻在每一刻,腻在光晕中,我是明亮的躯体。我舍不得睡,感到甜,我在沙地上写字,为一对鸳鸯作画。举目无邪,我挑拣雨后的石子,我发现美丽,美丽总是坚硬的。来到这里,没有回程票,我是一个淘气的信使,忘记如何传递。

山色魅惑,让我忘记姓名。我不想出去,不想走出去,你们掏不出我的话,拉不走我的人。我的失败已经破灭,现在是另一个支点,另外的时间。我的眼睛离不开山水,靠在歪脖树下,什么也不想。山河黏在一起,我是弱小的,无法垄断自然。我看不到敌视,听不清传言,我是山间的虫,找到了食。风愿意怎样都可以,雨痛快下,还有雪,和炎日。我仔细分辨季节,在顶峰停留,然后离开,作一个幸福的流寇。

低矮的草丛,传出告白声,很轻柔,怕被打扰。我依照月光前行,为自己开路,我的安息无人知晓。我为草木浇水,做上天的工作,感到庆幸。我没有着急事,不需要盖图章,不通过电话与银行。我是简单的,我看透了简单,这是简单的。大地坚实,我趴在上面,不担心掉下去,我在实在上面,不是虚空。日历不如计数,计数不如不计,我开自己的玩笑,隐在里面。我不再焦急,不再怕破碎,不再怕迟到,不再怕安排,不再怕陌生人,不怕尾气。我,不畏死。

过去以为是虚妄,现在,沉浸其中。我该相信一些离谱的话,因为会实现。这是真的,我原来是假的,现在是真的。我放松到底,不用力气,我只证明自己。我的山水不仅在心里,还是现实。我的呼吸通畅,世界是远的,我要证明远方。我点的火,给我温暖,我不会烫伤自己,我保留火种。当鸟儿睡觉,当山谷响不起回音,当浓雾散去,当花粉自由传播,当家猪成为野猪,鸡是野鸡,狗是野狗,我要留下来。

我不要脆弱的现代化,都市的土地是焦土,水深火热。我不能麻痹大意,我要深入大山,潜进阔水。我是一个梦,抵御冷冰的广告词与宣传画,我立于天地。不想缅怀,我要忘记不幸,忘记不属于历史的浩劫。我动员自己,向美丽致意。动人的,巨大的,着迷的,不露声色的自然。我从此不会再上当,不会信仰邪说,我倾向一种轰然的寂寞。

寂寞,结果在原地,并不轰然。向北,有一座五台山,山上有一个五爷庙。这里的民歌称作要饭调,可怜的艺术,可怜的家乡,可怜的放羊人,可怜女子,可怜井,可怜辘辘。山下,乖乖,我仰头喝酒。干旱,不言语,头是好头,酒当烈酒。

四、史无前例

今天的节目到此结束,晚安。

出发的时候,天已微明。我拿上一枚最小面值的硬币,向前去。再不会被蒙蔽,再不会被消遣,我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我的情敌。老母亲等儿子回家,妈妈,我要很晚才能回来,可怜的妈妈。我摆脱妖艳的野鸡,我的仓库堆放一百瓶陈年的酒,等我回来,我要请兄弟们痛饮三千杯。肮脏的手拿不住爱情,我有洁癖,我一时糊涂,一时明白。黄金的帷幕,迟早会落下,人们感到渴,王水也是水。

我不愿作木偶,你厌恶把自己嵌在壁炉里,我们俩,很顽固。我不是来自天空,我在土地上等着你,你不来,我就呈现老态。我没有神力,我没办法应许你,恩宠是你应得的礼物,而不是我。门后,烈士被秘密处理,压垮三尺黄土。你是魔的女儿,披着珍珠缀成的丧服,祭奠屈死的诗人。漫长的黄昏,每一缕炊烟就代表一户人家,你拒绝落地。

我蹲在地上吃一碗面,邻家的女人哭鼻子,她恨她丈夫,那个秃顶的男人。吃完面,饱了,我看天上的星星。银河真大,星星真多,我莫名的感到紧张。小女孩一个个长大了,她们的裙子开满五色补丁。她们是穷孩子,即使父母有钱,孩子总是穷的。我忍不住我的泪,每次吃饱饭,我就陷入忧愁。我不能看到女孩子的破裙子和挂烂的红袜子,不知为什么,一看到这些,我就心酸,站不住。

我指挥泥人打仗,我是个将军,我让白军战胜了蓝军,蓝军歼灭了白军。泥人非常听话,排着队进攻、覆灭。我把死去的泥人按照军队的仪式下葬,兄弟们死得其所。在战士的墓圆,我献上花环,这是寂寞的地方。墓圆埋葬着数不清的泥人,泥归于土,水渗入底层。这里的夜来得迟,每个泥人都是自己的永恒,像一个悲痛的告白。

此地向西五百里,有一个工业城市。这个城市有一个大闹钟,准时、忙碌。生活在这里的人只有不断加速,才能对应大闹钟的时针。人们在怀疑中生活,为沿途的风景打工。人们都害羞,难免丢失透明的爱情,大家还在找,继续找。人和人之间,互相认不出,陌生人生活在一起,叫不上名字。我相信,我不会第二次进入这城市,我在五百里外诅咒它,但城市的人还在领工资,天就黑了。

我瞧见,我从里面走到外面。我赤裸上身,天气热。我挪进树林,走到房檐下,太阳狠毒。目的是一个硕大的玩意,人们都在寻找,不惧炎热。一代和一代,人们争取自己,这个过程,没完。其实朝圣的路并不长,我甩起衣袖,唱快乐的歌。牺牲这个词,有些可笑。路过一些狭窄的通道,我避开亲人的耳目,怀疑别人是破坏分子。谁也不能阻止上路,关闭了,天还要开。我,四处张望,月亮升起来,月光居然刺痛了胆小的孩子。

公开的时候还没到。前面是结实的,现在则虚弱,我还是远离这一切。人们,遇到难题,一筹莫展。我们合在一起,唱外来的调子,我们还不够野蛮。每到关键时刻,软蛋就不敢支声,有人早忘记妈妈的梦。爱我们的人,可能是邪恶的化身,隔着苦乐恩仇,我们看不清双方。各自膨胀着,分别进行隆重的开场,互相窃笑,偷对方的宝贝。怜悯是多余的,唤醒需要太长的时间,人们就此分别。我们恨的人,恨我们的人,长着同一张脸,一张遗容。

我放下照妖镜,停止交易。我朝着自然的方向,流淌原始的血。我想象一个福地,我手捧如意,洞悉人间的秘密。这个地方,曾经荒芜。我来了,企图唤醒山谷,唤醒不说人话的草木与夜莺。我想遇到你,遇到一个不死的菩萨、一个软心肠的女人。菩萨是没有怨气的,你为我指出前面的岔路。我想你,我怕你不想我,怕你忘记。我站在门外,自己压迫自己,等你。在这个无人发现的福地,我乖乖的等你,不理会汉语和地面上的积水。

我不是牧羊人,我不是皇帝,我没有羊群和行宫。我的脸庞迟早会蒙上尘埃,生殖过后,我留下自己的后代。无论是绝路还是退路,我从不躲闪,也吐不出污言秽语。我开始妄想,我设计梦中的马车,我为天空引来干净的雨水,拒绝大小灾荒。怕我的人终会走开,我必须说明自己,却不作任何妥协。我故意不走进中央,故意上当,故意把头偏向一方。我看到圣洁的婚床,看到谋杀和渎神的私家礼拜。我看到死而复生的叛徒,看到调笑的天使和一本处女的日记。我看到语言的家乡,看到天安门,阅读历史的一种暗示。

我只希望做对一件事,我的希望不要是无望。我极力摆脱非我的一面,我要使自己牢靠,值得被陌生人托付大事。熟人将认不出我,自由自在,暂时忘掉了羞愧。我使用温度计,在艳阳天测量风暴的速度。我赖在地球上,我不能丢下时间与丰收的五谷,我活着,尝尽甘苦。在喘息之间,我的路线连成晦涩的经文,不指望别人吟诵。我一个人玩恶作剧,我想让可怜的人拥有权力,让没有心肝的人为远在非洲的苦孩子痛哭流涕。我整夜睡不着,强迫自己遗忘,强迫自己相信天使正逐渐衰老。

伶仃的样子,我穿上厚实的外套,日落时写下清晨的诗章。我从不盘算,不跋扈,不讨价还价,不会因为信众多,就说假话。我是一个贪玩的人,我的游戏就是我的问题,我以为我可以一个人完成改造。无聊的时刻,我离青天很远,爱是短暂的、患难的叹息。我向人群眺望,坐在破落的阶梯上,未来不是定数,自生自灭的不合时宜。我常常忘记存在,消隐在灰尘的寓言中,相逢在狭路。原来如此,零度以下,旗帜被冰雪覆盖,我撕毁一份陈旧的履历。

我的鼻子发酸,时间松弛,慢慢晕眩。距离是盲目的,堆积忘乎所以的人形,日子让清醒的人沉寂、低吟。我把掌心合在一起,把心事放回心房,把爱情关在水晶宫,我平静的指挥自己。我头上,是烟色的星空,我发起温良的怒火。我的咒骂寻找遗落的诗意,我不在乎永生。我只是亲吻白痴的额头,为瞎子指路,看住良心,与多余的人交上朋友。我不大清楚,天距离哪一边更近,也读不懂血光中的史诗。

恶劣的天气,我想听到大声的呼喝,而不是只言片语。尖叫不可伪装,自由不可比喻,我告诉你,人不是虚幻的东西。众生众意,纷繁的花叶,因果循环。我大致明白走向,现在我想睡觉,糊涂的文化适合催眠。我不想说笑话,不愿变得刻薄,我不能闭嘴,宣判的时候,我不在旁听席。我呆在铁窗外面,不愿很快暴露身份。暖和的时候,痊愈的时候,诺言被放大一百倍的时候,爱情是铁的时候,我是一株一丝不挂的莲花。

我端坐在遗迹里,灰烬展示生命的奢侈与寒伧,已散去。明眼的人,发现新鲜的人迹,幻觉轻撩拨人们的理想。我笑了,我与死亡保持距离,我绝不会瞪着上帝。烂掉的大脑,顶在躯壳上,我想起过去的冬天,想到生火的炉子,想念煤炭。我与遥远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我几乎毫无意识,我是在长久的远方。天在天边,寂灭的人永不发声,安静,藏不住心底的倦怠。我不感到难堪,我随着芬芳摇摆,但我很镇定,这只是暂时的欢愉。升天是以后的事情,以后的生辰和祭日,人与鬼。

讲述是艰难的,我有些不耐烦,撮火。我无法还原想到的一切,我生活在偏差的中心,转圈子。我压制过度的热情,排斥大而不当的点缀,澄清心里的浑水。我已没有傲气,我不再是气得发抖的小孩子,我解散那些围观的人。我回到我自己。回到神秘的姿势,回到顺风而去的季节,回到平安的村庄,回到打开的身体,回到歌声中,回到不相信童话的女儿国,回到烈日下,回到我的穷窝窝。

我的心是紧的,我手脚僵硬,总是等待,时刻等待着。满足的人,还在苦恼,人心没尽。日子不是文字,我的笑话不治病,不能让听众致富。我小心的不说话,不回忆,默默祝福孤独的兄弟。现在无声无息,我内心欢喜,空虚不能将我粉碎。我有自己的理由,我没有站在后台,我勇敢的显出自己。妈妈,回家的路很长,我会牢记,连夜赶路。

去掉冗长的悲悼。早晨,一只不屈的乌鸦拉下今年的第一颗屎。种子埋在地下,再小的屎粒,也是营养,史无前例。  

五、天生天灭

夜深了。远方传来吹打声,这么晚,死人了。死了,原本静了,天下太平,长生不灭。这次,吹打声太过怪异,催逼着,仿佛不甘愿,一阵紧似一阵,声声急。也许等不及,也许现实太腻,快快下葬吧。

白马在梦里,一路飞奔,蹄子那么有力,浑身雪白。梦里极敏感,梦里充满速度,快得让自己不相信,不相信路是平的,不相信事实,更不相信梦。梦里,我总是缺乏判断,看似无所不能,实际处处受缚。梦,只是一次短路,允许我们故意捣乱。我不能得到更多,我如果不沉入寂静,至少也不会失望。我明白,这是一些梦,是一些遥远的口信,是略显忧郁的旁白,是游离的心。梦,与生活隔断,是另一个世界。天黑天明,不同的轨迹汇于一处,没什么不同。可是白马在梦中飞奔,那么快,那么有力,美得不着边际。所有真正的美丽都不可想象,无法言说。梦里,死人会复活,复活了又死去,死去了再复活。梦中,性命不是一个定势。爱与惩罚也是梦,这关乎一种廉价的毒药,与污渍有关。活不是梦,活是当下,活可怖,却有粮食吃,养活无数性命。

脊背有一个刀疤,是过去砍的,回忆杂乱,找不到出处。被砍,是一件意外的事,刀来的时候,可以听到俏皮的风声。鲜血不算恐怖,被刺与被砍都一样,不觉得痛。好像被捣了一拳,沉闷,发懵。没有意识被砍了,刀却深入皮肉,切断骨骼。我清晰的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很干脆,一点也不麻烦。忽然不能动,只是头晕,作呕。不知什么时辰,我的眼里只觉是黄昏。太阳就要落山,人好困啊。血突突的流,不省人事。医院是无力的,所有隐蔽的伤口只能自救,我活过来,留下大写的疤痕。刀疤是一个因果循环,这不是皮肉与骨头的故事,而是内心的血泪。在背后,亲爱的,你要小心。你后面永远有双阴郁的眼睛,还有一把刀。刀嗜血,随时准备举起,你要小心。在背后,是黑暗世界,刀锋将划过完美弧线。为什么在背后?因为背后没有长眼睛,这是人的致命弱点。我没法子涂抹过去,我的刀疤是大写的,命也是。

内心是分裂的,道路分岔,分开是一种清醒。我是年青,还是年老,时光一样逝去,没有区别。那些美丽的事物,依然很美。时间的力量过于巨大,没什么能够阻挡,重量不可以,轻烟也不可以。我要说美丽的一切,美丽的事,美丽的人。不要阻拦我,让我言说死亡,也讨论灾荒。生活阴寒,没有人可以回避冰冷,当冷得过度,温暖才成为一种信仰。内心的刀剑伤人性命,我把鞘口封死,流血要禁止,无论爱还是仇恨。蓝天辽阔,我们要看得远,而我们多么缺乏远见。我们的步调从来没有一致,各说各话,各有各的愤怒。不止是青年,老年也在骂娘。人生多不快乐,从来就没有百事可乐。一个人如果忽然清醒,那将是幸福的灾难,因为清醒意味着审判。首先是对自我的判决,然后对他人,向整个世界宣判。糊涂是没有因果的自我欺骗。欺骗让我们感觉好好幸福,蛮蛮快乐。

灯火不灭,夜保存一点幸福的光景,世界并未塌陷。希望不至于瞬时破灭,还有些时间,未来要从长计议,好人还没有死绝。夜,人不寐。黑暗吞噬不了全部,黑暗很清楚,还有地方可以躲藏。黑暗大暗,一眼却就可看穿。我愿意在夜里一直默想。我愿意身边的人离我远去,我愿意用恶意撕碎阳光,如果阳光是阴谋的铠甲。我愿意孤独,愿意说冷笑话,我愿意嘲笑那些可怜虫,也愿意被嘲笑。我愿意等待,愿意暴露,因为生活在白昼隐藏的更深。我愿意决断,愿意拉住一个人的手,或放开另一只手。我愿意重新开始,愿意动荡,愿意下最后的赌注,赌生死。我不愿死心。不愿因为天黑而失去天亮,不愿天亮只是虚空的装饰。我不愿隐身,也不愿围观,我的心咚咚跳。人在外面,自己在里面,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不愿停下,不愿呆在原地,也不愿顿时飞行,我不愿若无其事的生活。我不愿故作轻松、化以幽默、翩翩洒脱。我不愿无所谓,活是严肃的,我不愿嬉笑,不愿作无关紧要的无罪证明。

死过一回的人,并不了解死亡本身,相反,更明白生活。就像沉浸于夜晚的人不明白黑暗一样,暴露在阳光下的人也不懂得太阳。愤怒的人要先认清自己,否则就如准备自杀的人被他人谋杀。情况比我们了解的还要复杂,事情从一开始就是虚构,在真相洁白的身上不仅布满马赛克与数字乱码,还有一刀刀扎出的血窟窿。边界是远的,离得模糊不清,边际不是终极,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缩小范围。赶路的人需要的不是休息,也不是水,而是同伴。爱被长久追逐,爱是一个暗示,追逐的人不明就里,所以被无情放逐。仇恨与过去有关,恨是累计的,不是突发的。恨是心底的老怪物,它不腐烂,随时都会撕咬。人不是一块铁,铁烧红了可以熔化,再炼成钢。人太软,高温下只能化成灰烬,人不可以燃烧,要冷静。人要冷冷的战斗,沉住气,少说话。大势不明的时候,人要睁大眼睛,等待不是坏事,夺取也不是。最坏的,是人不自知。身份尚不明,自我是黑洞,却要争给自己看,或死等命运降临,这是最大的愚蠢。

我说着话,沉默着,看着陌生人走过。我正在进行,当下是一个等待破解的谜,我从没有停下。不会有更阴暗的天气,雷声响的正是时候,内心呼应天上的巨响,就像约好一样,用同一个调子。世界从来就没有界定完毕,规律、原则、秩序只能转动下去,却还是未知。人性一层层放大,深入进去,只有在无止尽的认知中,人性才有意义。现实中,单个人没有显著特征,混同着,谁也离不开谁。生活是巨大的,乌泱泱笼罩其中,分辨是非是一种艰难的乐趣。一个人只有一双眼睛,一双手,一个脑袋,不可能更多,这远远不是可知的全部。悲剧开始时,人们大都是自愿的,顺着邪恶的藤蔓走下去,以为世界开成了一朵花。

转动起生活,人和事,显露模样,真实得不留余地。世俗既是理想的绊脚石,有时,也能安慰内心。暗地里,心是一条河流,不停流淌,感受被划定的世界。最洁白的,染上黑污,最肮脏的,也有鲜亮的底色。无意义贯穿生活,意义不分,痛在骨子里的,也有爱的温暖。我喜欢鲜明的态度,可是暧昧环绕左右。我试图说明区别,可是区别本不情愿。那些最高的山与最低的谷,都现实存在,人要上得去,总归还要下得来。为美丽而惊奇,好在还有世俗之美,还在诱惑人们继续生活,哪怕是固执,也算欺骗。我深入进去,我明白我还会出来,我摧毁的恶,还会重建。这是一个公开的过程,没有隐秘。美,似乎不能被认定为悲剧,但美,却美得那样无辜。我不好意思过分亲近美,显得羞涩万分。

我们的肉身,要化为尘与土。归宿在不远处,你看得到,你可以凑近些,仔细端详。命运变幻,人类生造了语言,生造了命运。说不清的事物,才最清晰。你唯一肯定的是模糊的人事,你的不明白,变成最大的明白。这不是命运,命运只是一个词,只能说明文字意义,它还不能解释生活。我们的爱人、战友和敌人,都不得不亲历生活,我们被反绑双手,我们恶毒的唾液最后落到自己脸上。我还想看得更清,我试图把世界放在一起做实验,我不怕更广阔,也不惧更细微。我试图明白,我想更进一步,我话语混乱,我甚至因为生活本身的不可解而兴奋。我想要一个解释,想听一句定语,想重复一遍我相信。我太贪心,所有人都弯腰生活的时候,我居然丢弃漂亮的包袱。

如果可以拒绝,我一定拒绝。如果不可拒绝,我并不转过头去。生活不是临死前的对白,生活如果不是丑,那么认定美也是心虚的密谋。荒谬伴随世事,浑然不觉中,裸露出缝隙。建制从一开始就霸道,工作指出的方向不明,劳动是被迫。你要真的诚实,就不要从事厌恶的活计,劳动要全部停止。爱,在心底不能断线,自由亦是。爱让天空不再虚空,并且染上笨拙的颜色,那是童话的经脉。处境不妙,转身都困难,即使这样,也要敞开。目光不能在这里,这里看不到一朵鲜花的枯萎,看不到格栅中飞舞的蝴蝶,看不到雪的弥漫,也望不到城墙的那一边。结束与开始都不重要,自己一定能挺住,我明白,那才真是有种。

天生的,天要灭。天灭的,天要生。天灭天生,天生天灭。我肯定有一个方向,可现在晕了,找不到平衡,等等,等我站稳了,给我一个指南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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