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得不事后诸葛亮地铺陈“512”前两天我身体的可疑。我的身体是越来越敏感脆弱,这是我一直知道的,我看着它无可挽回地滑向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我知道,那是连绵不尽的疾病和最后的死亡。我是不担心的,从小时候起,这样的事我已经习惯了,我的身体是我对自己了解的晴雨表,有一天它崩塌我应该是提前知道的。5月11日晚,我像那些较多接触地面的动物、比如蛇、青蛙,仿佛感知了什么地躁乱不安,我缺氧,心口重压,大脑里意象纷呈。意象是模糊的,混乱的,不明旨意的,我一会儿觉得自己的身体会像青蛙的肚子,被什么压力挤爆,“啪”地一下,肋骨横陈,汁液飞溅;一会儿又仿佛看到自己的身体像滩涂上裸露的废船骨架,船板早已化进土里,只剩下船骨森森——我没有去在意这付“文艺腔调”的身体,我知道,它像宠坏的孩子,过分的注意只能助长它的娇气。但是我睡不着,我像是回到某个场景中,也就是我现在的状态逼近过去某个几乎遗忘的状态,比如:1988年的春天在礼堂等待一个缺席的演员,而大幕即将拉开;比如另外一个春天的深夜,在地下室等我的恋人,他在街上跑,街上有坦克——这些状态已经很长时间不光顾我了,而那些几乎将人折断的紧张和压抑已经嵌进我的身体,我时常会眺望它们,但它们重新逼近我的内心和身体的状况已经比较陌生了,不过我也经常有睡不着觉的躁乱,有这样的失眠,但那是浅表性的、没有逼近本质的,那个晚上,我有逼近本质的紧张和躁乱,但我把它压下去了,我时常要教育自己,必须适应日常生活,必须相对钝化我的感知力,那样,我才能健康,才能快乐,脸上有光泽。我总被关切的人告戒,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愿意听话,做一个安静的女人。零点过了,我喝点了酒,强迫自己睡觉。
酒精很快让我沉睡,浅睡里,我再次看到自己开裂的胸膛,骨头是白的,肉是白的,灰白的,像钢筋混凝土一样;我看到自己的身体像废墟,肋骨是跌落在瓦砾中的梁椽朽架,四肢,像破碎的水泥梁柱,被炮火击中一半,东一个,西一个,暴露横谶。这样乱睡了一会儿,凌晨三点,我就被自己梦里看到的景象惊醒,我起床喝水,我在房子里东游西荡,跑到阳台上向外张望,这么晃荡到天亮,把身体上的滞重和挤压理解为缺乏睡眠,天亮后就往外跑,好像外面富氧的好空气才够我的肺呼吸。我看到早上批发疏菜的人们,看到他们爽快的交易;看到早上扫地的人;买早餐的人;这些我都很久没看到过;我突然发现早上没有我在这个城市习以为常的闲荡的人,这就使我的行迹可疑;我是出没反常的人,就像呆在草丛里的蛇这两天爬到了水泥路上。小区里的保安头头已经两次被叫去吃蛇了,据说前两天,小区的水泥地上捉到过三条蛇。我继续忽略着自己身体的异常,冷漠地对待太阳出来,就像我对好景不长的太阳预先就满怀冷笑。中午,我把自己放到床上时想,这下可以好好睡觉了,不过,这只是一个小憩,十四点二十我十分可疑地醒了,十分可疑地起床就跑到外面去,我以最麻利的动作穿得精神抖擞,在阳光最盛的午后,像一条昏头昏脑跑到大街上的蛇。
我一下子看到白晃晃的大地像个装满水的大盆,歪过来一下,歪过去一下,盆里的水镜子一样,晃得我眼焦混乱;我的眼睛像晃动中的镜头,看到的景物都颠倒、模糊,他们像摔出的摄像机,狂乱地晃动几下,砰地一下重创,然后停止了。在距海口两千多公里、一个叫汶川的地方,地震了。几天来,我的意识一直在忽略这个信息,我的身体意识到了。
2
一连四天,我瘫在家里的沙发里,用毛巾被包着自己,面前放着水、甜食、药品,守在电视机旁;另一间房子里,开着两台电脑,各打开几个十几个界面,上面定格着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场景,连篇累牍的目击、陈述,以及有来路不明的消息、评论和谣言;QQ聊天开着,三个聊天群大约有百十人在一起说话,对话框里复制着数不清的网络地址,指引着别人去看让人激动不安的消息。QQ群里的这些人都是所谓的作家、出版人,他们平时就激动着,此时更激动;有女人哭,女人哭总想找到看着她哭的人,总有男人去安慰她。这几个男人去安慰这个女人,那几个男人去安慰那个女人,很一锅粥。我不太想说话,当电视里的画面让人难以承受时,就去看网络;当认识的人忙着跟别人说话,我又去看电视。我突然感觉那些我看到过、触摸过的、闻到过的人远了,他们仿佛是现代科技的一个符号,而电视里那些就别人的人、从废墟里挖出来的人、站在废墟外等待的人、扶老携幼、扛着棉被的灾民才是有体温、有感情的,此时我更关心他们,于是,我再回到电视机前,窝进沙发里,眼睛盯着屏幕。
我看到了废墟,和我的脑子里的意象差不多的废墟:从高处看下去,夷为平地的民房就像鳞次栉比的瓦片铺在地面,或者像一大片龟裂的滩涂,一座座房屋的瓦砾就是裂开的盐碱地;砖木结构的房子则像撕开的鸡肋,肋骨般的木椽横七竖八戳向天空;坍塌的楼房则像粗制滥造的动画布景,单薄的柱子、酥脆的预制梁、和似乎水泥配比不够的墙渣,给我纸糊板道具的感觉……但这些我不陌生,你总有看到废墟、巨大的废墟的经历,那些经历会成为固定的意象,留存在你的潜意识里, 在恍惚或梦中来到你的面前。
可是我潜意识里的废墟从来没有人,我无数次“看到过”废墟,却从来没想想过废墟里埋着人。我的意象里没有从窗户从门里、像火焰一样全部是伸出的孩子的手;没有撬开预制板,里面是一窝“睡着的”花花绿绿的孩子;没有含着胸的母亲怀里窝着一个吃奶的孩子,手上的手机里是一句永远给孩子的话:孩子,如果你能活着,要相信妈妈爱你;不会有一个男子背上扛着三块预制板,坚持了106小时,对营救他的人说,我就想跟老婆平平淡淡过日子;也不会有七十一个孩子像一群羊撒在山坡,在老师的带领下,翻山越岭步行两天一夜去绵阳吃晚餐;也不会有年轻人都到逃难山外,将古稀老人留在深山……我还看到了一些平时看不到的人之间的关系:家族失丧了十五口人、其中包括独生子的军人在救别人;一个教师用身体护住三个学生自己罹难;一个丈夫将亡妻困在背后,因为那不是尸体,是自己的亲人;一个九岁孩子背出来两个同学;一个中学教师自己最先跑出教室,出来却在贩卖自己的理论:不会为别人牺牲自己的生命;一个男生跑出教室又回来拉女同学,女同学还是被墙体压住,男同学用双手将女同学救出;一个平日养尊处优的白领徒步进山寻母,一路上救人,也被别人帮助……
从五月十二日下午起,我在电视机前连轴转。我不想睡觉,不想出门,不想去洗澡,不想去上厕所……我看过一本雅恩的自述,述主也有类似情形,在玛格利特?杜拉斯死后的两年时间,雅恩就如此这般地关在一个狭小的房子,另外还暴食和酗酒。我也是只想吃,我有种心理性饥饿,我目睹了破碎、贫瘠、丑陋的瓦砾废墟,目睹了别人的疼痛、别人的绝望、别人的无助时就想吃,吃平时不吃的甜食,想吃平时控制的碳水化合物,甚至是,只想吃粮食,想吃种子,吃最基本的东西——可能到了最危难的时候,只有粮食能安慰自己,只有手能安慰别人。我开始浮肿,我感觉自己明晃晃的,地震发生前的狂乱消失了,去而代之的,是目睹的灾难给我的伤害。我感觉自己像电影里的那些被敌人包围的古代士兵,身上插满了冷兵器,到处都是孔洞,那个叫“地震”的东西,此时已经变成一种流体,变成一种复杂的气味,从我身上的空洞里出出进进。就像连续不断的击打会在身体里留下疼痛的记忆、留下永久的伤害一样,“地震”,在这个五月,嵌进了我的身体里。
3
崩溃是一天晚上的事,我已经无数个晚上睡不着觉,而白天昏昏欲睡,我已经把自己的身体和神经弄得“地震”。半夜两点,我爬起来偷偷喝了点酒——我已经被家人禁酒,我把酒精变成安眠药或褪黑素,连我自己都担心会变成酒鬼。我等着酒精那团混沌的丝絮把我带进梦乡,这时他来了,他说睡着没有,给你说件事,说了你又会哭。这十天,我流的眼泪比近十年流的泪都多,这十天我第一次看他流这么多的泪。他知道我会哭他还是说了,他说那个从废墟里挖出来后要喝可乐的男孩子死了,他是从网上看的,这个消息后来证明是误传,可当时,已经极度疲乏脆弱、正在被酒精作用的我一下子崩溃,我的世界观、价值观全线崩塌,我一直津津乐道的“我”、“我的思想感情”一下子被洪水般的巨大事实冲溃。一时间,我感到,自我是微不足道,抒情是无力的,“我”之外,必须找个倚重点,你才能对自己的重创加以补偿。现在,向外求助的不一定都是灾民,可能还有我这样的电视授众、灾难的内伤者;当“获得”已经不能填满内心,走投无路的人所能采取的,只能是“给予”。这天,我家的英俊少年无不“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们在家,哭啊,说呀的,你们不会去?!这句话再次给我一击。
这真是个试金石,考验你之前一系列的抒情和表白到底能不能真地落到实处,甚至是考验你的为人。如果这之前你还有私心杂念,还担心余震、瘟疫,担心炎热而自己体力不支,当自己孩子说出这样的话,你已经不能犹豫了。一个孩子的质问往往能打垮一个成年人,而他对你的鼓励是可以让你“上前线”的。我上街采购了一天,我特地去学校告诉小伙子我要去灾区。二十九号,灾后的第十七天,我落到成都双流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