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律师的来信我看到,相信这么多天来,所有人都是如此的寝食难安,一次次泪流满面,为地震中蒙难的同胞骨肉悲痛,恨不能飞身前往汶川,加入救灾行列。我周围的确有一些朋友坐言起行,现在就在那里建功立业。
一种善意、一种大爱被空前地调动起来,在这个时刻,几乎没有异议(就算有,也会强忍着),骨肉同胞、人道人性似乎压倒了一切。
我感到创造意义的伟大力量。人们是多么渴望过上意义的生活啊,多么希望自己的生命价值被肯定,多么愿意看到爱与同情、战胜天大难关而众志成城的形象。现在,一个国家都在建构着、体会着这样的信念,并且催化着、扩展着人们的善意,连乞丐都在捐款。救灾奇迹之外,我们看到火热的道德良善之花,遍地开放。
我无比地敬慕舍生忘死的前线将士、新闻记者和志愿者们,但是我依然要说点别的意见——
地震就像战争爆发,但它不是生活的常态。人们终归是要回到日常生活,而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领域,有许多意义没有被肯定、没有被发现或者,意义被排斥了。
就在无数人打爆热线要求领养汶川孤儿时,我身边的一位同事,她抚养的孤儿得不到任何社会照顾。六年前、在一个普通的农村医院,她抱回了被遗弃在襁褓中的女婴。现在,这个孩子到了入学年龄;可是,无论她怎样解释,我们中山大学附属小学,拒绝按照教师待遇录取这位女童。为此,仅仅上完小学,我的这位年轻同事要为孩子支付接近9万的学费。这个数字相当于一个讲师一年半的收入,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一年半即547天里她不可以吃饭喝水,更不能赡养老人抚育幼女,且必须照常上课挣工资。我这样说,大家可以想见,堪比埋在废墟下的奇迹。
同样,当几十亿的捐款涌向四川受灾地区时,我们也不能忘记,就在中国农村的很多没有受灾的地方,连干净的生活用水也不具备。我在湖南某城市看到,离豪华市区二十多公里外,农民没水喝,要花钱买。井水正在干涸,剩余的水绿油油的。农民在水缸上放一个水盆,用一条浴巾过滤水,那浴巾比城市家庭的鞋垫还要浑浊。在湖北过去被称之为鱼米之乡的地方,有一个地方叫做肝炎村,那里的水沟没有一条是清澈的。革命年代引进的"革命草",侵占了本地水草的地盘,这种外来植物夏天疯狂繁殖,冬天就烂在水里。如同大多数农村地区一样,当地也没有地下排污系统,人们的新房旁垃圾遍地,塑料、橡胶下雨时随风漂浮,天晴后也不降解,放眼望去,遍地污泥浊水,野蝇飞舞。
我不需要再说河南农村的艾滋病如何肆虐了,成千上万因卖血感染艾滋病的家庭失去亲人,孩子失去父母,多少人间惨剧永远地掩埋了在田野里起伏的坟茔之下……我也不必说,因为过去种种政治灾难导致的社会地震,又有多少亲人骨肉分离。去过夹边沟的友人说,那掩埋过尸骨的地面依然可见大饥荒亡者的头发,仅凭肉眼,不仅可以看到摇曳的发丝,且能辨析带着颜色的破烂衣襟。当年奄奄一息的濒死者,无力深埋同胞的遗体,以至于几年之后,村童可将骨架子竖起来与之嬉戏。此情此景,闻之谁能不惊悚,真真如《吊古战场》之语,"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
听闻一个又一个的朋友说着要去汶川、要去领养孤儿时,我感到意义的诱惑是如此巨大,当一种意义不再需要阐明时,剩下的,似乎只需要精诚骁勇了。牺牲啊牺牲,我们为了有意义的生活而生,我们亦可以赴汤蹈火——只要那是有意义的。
可是,既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能力去汶川,既然我们如此地受到抗灾精神的鼓舞,难道我们不能发现身边的汶川或其他灾难的受害人吗?我们能不能以那种救灾精神,为解除日常生活中的苦难尽一点力、做一点事?李律师,当你和你的朋友们一次次奔赴临沂,为盲人陈*光*诚呼喊时,你是在奔汶川;当你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为政*治犯胡*嘉辩护申诉时,你是在奔汶川;当你和你们一批律师期图为遥远边区少数民族同胞争取法律权利时,你毫无疑问也是在奔汶川。尽管在其他话语脉络中,这些领域不叫汶川而叫做犯罪,但那只是符号的能指和所指不同而已。
如果说,我们每个人都希望着,地震的灾难是可以避免的、至少是可以减轻的,那么,我们日常的平凡岗位,何尝没有可比汶川的考验和挑战?那些执著地守护家园、抗拒暴力强拆的户主们、那些为了河流湖泊跋山涉水的环保工作者们、那些每日守在各大论坛力挺关注社会扩大参与的网友们,何尝不是监测余震扶危解困?我们可以在各自的专业做清理废墟的勇者,可以在那些尚未引起关注的领域默默挖掘,发现未被发现的意义,这意义如同汶川抗灾一样不可小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马革裹尸还。
每个人都可以救灾,每个人都有能力发现并遏制身边的世界不要变成汶川。窗外,冷雨阵阵袭来,让人忧心那山崩地裂之处。为了灾区浴血奋战的人们,让我们祈祷。汶川在我们心中,努力,就从日常生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