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把你的手给我,来,让我们
坐一会儿。今晚月亮真好,不要笑
这用滥了的陈词滥调。真的。
月亮在湖面撒银子,多么慷慨。
你说的没错:我们应该感谢生活,虽然
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但也许风浪
正是契机。那艘船在那儿
它的存在犹如不存在,它不知道月光
照亮了它的孤独。微微荡漾。失去了桨和主人,
依然荡漾。
把你的手给我。好多年以来,我们
没有这样一起看星空:月芽晶莹,群星闪烁。
风吹过来你的发丝。
我仍有微微的触电感,虽不怎么强烈,却让我想起
夜晚在宿舍读都德——那篇小说
名字好像就叫《繁星》?
我那时——不,更久远——攀着松枝
拨开荆棘,爬上山岗,去看火车。
啊,远远的地平线,火车来了,咔嚓咔嚓,冒着浓烟。
烟在中途,散了。松果散落山坡
在不同的地方枯干,开裂。
陌生的脸生长犹如灌木。坟山
死者的墓碑不断增加。
生活平铺直叙。一个突然的起伏,或带来惊喜:
一个人昨天在微博里找到了我。
那个经常和我扶肩搭背的家伙,面对
迎面而来的大卡车,向马路中间靠近,摆出
一幅英雄的姿态,或无端端摘掉路边的花朵
把香樟叶子含在嘴里,嚼:微苦,清凉。
——三十年的滋味一齐醒来。
2
月光有些凉了。湖水仿佛在抖索。是的,手
很温暖。但是有时候,手
多么恐怖,粗暴,阴险。我有一个远房表哥
在分路碑上写上
打倒某某某——现在回想起那小镇
仿佛是灰色的——几只灰色的手,按住他。
他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现行反革命。他的脸
低垂,朝下。打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
他的脸。被几只手推着,消失在小街尽头。
雨水中,歪斜的石碑又露出
清晰的字迹:左走黄泥塘,右走朱家冲。
夜色苍茫,树枝纷纷如手臂
晃动。再往前,是奈何桥?是虚无?而我
继续行走。一个巨大的筛子。
振动。筛掉了谷嘴,糠。也有
晶莹的米粒。
来,起来,我们走一会儿。把你的手
给我。许多事物不会出现了,就像
当初我在这湖畔,投掷的那一块瓦片——
我再不能打出那么漂亮的水漂:啪啪啪,朵朵水花
几乎同时绽开。一如那年午后,
一只陌生的手伸向村口的池塘
从水面漂浮的衣服里救出一个少女。
我们在醋栗树下让她枕着铺过来的锅子,做人工呼吸。
它消失了。它的姿态,再没有出现——
没有一件白衬衫像那样,搭在肩上,那样飘逸
消失在大路上。
3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张牙舞爪,因为爱
渐渐收敛:当你把乳头送进孩子的小嘴,他咕咕地
安静了。低垂的目光,让我在世间真正
找到了一个词:圣洁。
因为爱,双手像柳枝,像钟摆
合着心跳的节奏。
有多少美的事物经过了双手的检阅:
蒲公英的轻盈,野蔷薇花丛蜻蜓翅膀的透明,
甲虫张开的虹彩,小鸟羽毛的颤栗,你最初
让我捧着的那张脸。
把你的手给我。让我们一起
越过这小沟。哎。当然,我不会再期望你像一个少女。
理想主义有限度。一间房子
住过了人,不管如何打扫,翻新,总会
留下那么一点痕迹:比如一块肥皂上的一根
发丝,或墙角的一个钉孔。
它们开启想象之门:一个模糊的名字
显露亲切的裸体,一幅油画或一件衬衣出现
在那个静静的角落。
4
塔顶上那颗星
现在移动了位置。你看。宇宙
永恒地转动。但是如果没有手的存在,世界
或许不会转动:笔,不会自动书写。按钮
不会自己启动。油画和雕刻
也不会存在。因为手,世界
充满了活力,当然也伴生着欲望、仇恨
和纷争。为一丘田的水份
父亲曾经和隔壁院子的那个人扭打
在一个田坝口——我至今记得那人滑溜溜的肌肉
鼓胀的血管:它也挨了我
几一小拳头。有时候它多么隐蔽,悄悄
往秤砣下放一块吸铁,或在灌木丛
埋下一颗地雷。甚至无形
而又无处不在:衣领突然被抓住,当你回头
看见一个人站在后面,笑吟吟,并没有
伸手。而夜晚,办公桌上的文件纷纷出手
像夜晚的池塘密布着饥饿的鱼嘴。
按亮灯光,纸页哗然,却只见一扇窗开着,
风挟着雨,隐隐有雷电。
昨天在街边,我看见一个女人抓住一顶大盖帽
不放手。她的扣子脱落
晃荡无助的乳房滚出犹如
打翻的果篮里的苹果。
当她的双手被挣脱,她哭了,像一个婴孩,
然而她是一个母亲。
5
那塔在月光中,像一根孤立的手指。
这些年来,我很少看见有人
接近它。它的孤寂里定有深深的青苔。
桨叶一再捣碎它的倒影。
一片瓦砾,沉在湖底。
比它更高的塔,在山顶,尖锐的天线
刺破了蓝天。
它的影子覆盖了生活每一个角落。
哦,你说的对,它的重要性,远非影子
可以形容。无形的海浪
广大的空气:主持人吹着热气球,吹着,吹着,
让无数的手吊上去,飞起来。
然后挥手:下次节目再见,拜拜,晚安;
天一早大型喷绘上,女主持人两只乳房高耸
挟着楼宇,汽车——巴洛克风格或江南民居情调,
最新的7系宝马或奥迪Q5——
又朝着你的挡风玻璃迎面扑来。
一道犁沟闪烁,春水荡漾。里面
埋伏着千万只手。
6
蟋蟀在草丛弹奏。
我们再坐一会儿,来,把你的手给我。
它们没有手,没有欲望,不停地在大地上
弹奏。从《诗经》到《聊斋》,
从乡下父母的梦境,到这寂静的湖畔,
从来没有停止。直到前年秋天
我才听懂它的含义:“你们看不见的牢狱就在那里。”
咔嚓一声,锁链锁了我的双手。
我失去了双手,但我看见更多的人
失去了手:不光罪犯,还有那绿衣的袖筒。
是啊,几天前,它还和我把酒言欢
一转眼变成枪托一部分。我在一片浑水里捞
想捞出那个古老的词:正义,我几乎把它
混同于美。我对那个岗楼上三次叫我重喊“报告”的人
充满了怒火。但我差点,差点像他的漠视
漠视他:反复
失去手:扣动一次扳机失去一次。多次的失去。
他到最后那一刻
有多少暴血的头颅向他滚去。
而他在下沉中,当无以自卫,徒然
期待神的援手。
在塔和岗楼之间
我在画布上留下了断裂和空白。明天
我要纠正:以新的画笔和油彩在之间添加远天
和白云,或许还加一些绿树。它们
从来不是孤立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