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湖水波澜不惊，一如我们。
是啊，那走钢丝绳的杂技演员，
也不过如此——我们走过了一段多么危险的钢丝。
他的手握着铁棒，而我们
唯有意志，爱的砥砺。群山起伏，河流蜿蜒
犹如缠绕在田野的白带。
秀美山河，不忍看，哦不。不敢看，得死盯着
脚下的钢丝：颤巍巍。
木偶戏？啊，那天晚上
高端聚会。全桌哑然，唯一个声音
格外响亮。它似乎永远正确，一贯风趣，
每一个间歇都自动涌出掌声。忽然间我发现
巨大的圆桌开始倾斜，下沉，像泰坦尼克号，
而甲板上一切纹丝不动。
没有惊慌，也没有呼救，那一个声音
滔滔不绝。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哦，一只虚无的手在摆弄着
虚无的拉线：一出多么精妙的木偶戏。
而我，是那众多木偶之一。
你别笑我。正是木偶。
但世间真正可怕，是另一种手：找不见，却依然
活在一个人的身体上。
它不制造木偶——而是死亡。
它自古以来就存在，却难发现。
韩非子至死不知
有一只谗言的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商鞅，一手推行新法。根基奠定，草木葱荣。
六王毕，四海一。遭车裂，终不知，
那只谋害他的手。
韩信不懂兔死狗烹之理，焉能不说
“吾悔不用蒯通之计”。
雪山巍巍。喜马拉雅山背面，恒河
夕光粼粼。甘地说，历史上的事情，从来如此，
可广场上一片欢呼的手突然冒出一只，扣动了扳机。
“God，my God！”。
江永山青，白水河长流。那么多手
拿过鸟铳，王百明何从辨认？
深冬了，河北平原草木凋零。
聂树斌的老母，至今在寒风呼啸的路上寻找那只
找不见的手……
8
把你的手给我。你看，它多么具体，在月光下。
又多么抽象。掌纹似乎隐藏着
天定的命运。正是从它开始，
我建立了关于你的全部触觉，一点一点进入
你的世界。可是握手，每一次让我和世界
亲近一点，就远离一点。
一倍的亲近，双倍的远离。一起举杯的手
一起去勘探陌生的乳房，轻轻一勾
弄碎了一个词的蕊：再不能感觉清风拂过花丛
羽翅的颤栗。在泳池游泳。蓝色的水底。
看露点春光。没有谁想那双手的运动：
划开，合拢，像祈祷。
那天夜晚，我手里抓着几只鸽子，它们
咕咕地叫着。
“晚上好，老板！”
“你好，小妹！”
我们玩骰子。四只眼睛猜度着胜负。等待着火花。
较量着手腕及其渊源。
我们相互给予又加倍失去：搂住细腰，
失去了节奏；获得部分香味却丧失
全部的触觉。
你别生气。你应该鼓励坦白。
还记得那篇漏洞百出的《向情人坦白》吗？
泥鳅抓紧了，反而钻出来。那手指松松
无形的拘禁，隐约的恐怖，
仿佛一只鸟被关进一间玻璃房子，天空于它
明晃晃存在又是虚幻。
每一次碰壁，虚幻一点。
仓惶，迷茫，一点一点在疼痛中觉醒：
世界如此虚幻。
9
当初我们来到这湖边，湖水难道是
另一番光景？哦，是啊，那时候只懂湖水的闪光
不懂里面湖山的沉重，柳枝的迷幻，
不知道它的底部有那么多瓦砾
和呼喊。但是你摸一摸，柳条
如此柔韧，湿润。佛塔，几百年以来保持着
一个姿态，像一根手指指向
两个维度：天堂和地狱。鱼儿穿过它，
不懂它的严厉，它的慈悲。
把你的手给我。让我们去看看
湖水的秘密。微澜里，城市，摇曳起来：
坚硬的高楼，也获得了杨柳的身段。
月光的纤指掩嘴：轻轻一声嘘，
一切都安静了。此刻，蟋蟀，杰出的钢琴大师，
它没有手指的手在没有琴键的琴键上弹奏。
它的舞台辽阔无边，
月亮，伟大的灯光师，布设了最壮观的舞美。
唧唧，唧唧。它淹过我。我们。
10
年过四十，的确，我对手的热爱日趋冷谈，
不像你，用用洗手液，涂涂润肤霜。
更无缘细读少女手指的磷光，也疏于
对你双手给予赞美。我不停地
攀着梯子。手心盗汗，仿佛喘息。
一档一档，进入生活的另一层：屋檐和树木
矮下去，河流远远起雾，暗夜的火车
像一串明晃晃的果实
割开夜色：又合拢。
这手，有预示命运的螺纹：一螺穷，二螺富，
三螺四螺无烦忧。我还烦忧什么？
该感谢上帝，赋予我那么多，那么多。
也有深深的悖论——为此，
我也曾一再盗汗、喘息。医生查不出原因。唯苦难
讲述透彻。是啊，一双杀人的手，
它曾经抱过婴儿。
一只深入妓女阴道的手，也执幡，作揖
捧着庄严的遗容。
补鞋的老头，他的双手上有葵花的光芒
和贫穷的老茧。
开发商伸手，长长如能抽丝——
是钓索也是把柄。
警察蹲守，一再抓住又丧失。
法官拿起锤子，久了，手
不再颤抖，其果决是正义或者相反。
——这令罗丹如此着迷的人体局部，
是啊，它有丰富的语言。
它是黑洞也是救赎——在公共浴室，它的抚慰
曾经降服了我胯下的猛兽。
它是胜利也是失败——那胜利崩溃于
对手忽然放手那一刻。
它是爱和欲望的延伸，给予和索取
并行不悖。
它是占有，也是失去。
它是放下，也是拿起。
它是施与，也是获得。
它是恶，也是善。
11
把你的手给我。两只手相连，摆动。
轻轻，像柳丝摇曳，像波光荡漾。
轻轻，甩掉轮子的轰鸣，歌声的间歇里
涌出的嘶叫。
甩开那些虚妄的光环，诱人的利润。
甩开贿赂和贪婪。
甩掉一切多余之物——啊，如同有一张嘴
轻轻吹，吹走了所有的泡沫：杯子
空明，无物，又充满了万物。
轻轻摇摆，如客厅里的挂钟，在爱的世界
适时发出一声响亮的，砰——
如窗外的秋千，来回荡着
人生的岁月。一切，轻盈起来。竹枝
不再咂咂作响，像一个嫌疑人绷着。它
弹回去，风中摇曳，融入了竹林
满山的簌簌。船儿飘摇开来。锚链
像一个睡着了的船夫。玻璃门
复归原位，映出城市的春天。是啊，他肯松手，
后来的悲剧就不会上演。撤诉，
谁也不用再反复打开抽屉翻寻证据，
或在小径上来回暴走、挥舞拳头。
孩子开始弹奏莫扎特。屋顶
鸽群噗噗飞起。天更蓝，爱更紧密。国境线
舒展开来：那里走兽和行人
从容经过。
12
把你的手给我。我要向它致敬：它的勤劳，贤能，
爱和美；它的演奏快乐的大师手法——
它的真和幻。
不是拳头，是虚拳：指尖轻抵犹如
随风变幻的兰花。
不是捂住，是敞开——像轻轻托起
随时可能落下的一切，
又像向一个孩子伸出、摊开。
不是相扣，是合十——通过寂静的耳塞倾听
肃穆的语调，老版的方言。
虚空画弧，划出缠丝之美，十指游弋
犹如鱼翅微微摆动。
把你的手给我。湖面。
鱼儿在腾跃。一柱白银从湖底升起。
哦，如果有一把尺子丈量
湖水的厚度，定有更多事物跳出水面。
你不信。我们试一试。
多少时光的涟漪啊，那只陌生的手
白衬衣，出现在一个刻度上。还有，你看——
瓦片：依然瓷亮。我烂掉的梯子。
我曾经一再盗汗的手。那些找不见
依然长在某一个身体上的手：掌纹清晰，独一无二。
塔的碎片：正一片一片拼接，开阖。
剩下竹杆的幡子。
分路碑。我表哥——啊，那样年轻，只是
依然颓丧。还有——噢，回去，好吧。我们回去。
起风了。好吧。走，走吧。再不走，那湖水
可能要将我们也裹挟而去。走吧。走吧。
把你的手给我。
2011-11-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