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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慾書寫

发布: 2015-12-17 18:15 | 作者: 袁瓊瓊



        最近,接連幾本找我寫推薦序的書都跟女性情慾有關。害我忍不住思考:於外界,現在的我,到底是什麼形象呢?為什麼沒有談論民族大義(如「某某運動誤我八十年」,「白色與恐怖」之類),或者,至少,談論江湖大義(「青山十九劍」或者「血武林」)的書找我寫序呢?我除了喜歡「研究」女性情慾(誰不想「研究」哇),對於國家民族,或是刀光劍影,我也一樣是滿腔熱血的呀。
        檢討結果,猜想跟我近幾年「言論」比較「開放」有關。「開放」一詞,在任何年紀發生都具有某種刺激性,唯獨在老人家身上不會。老人家的「開放」往往駭人,有點像迴光反照,越是大聲疾呼,聲嘶力竭,越是讓人想到他叫的日子不多了。
        年青與年老,在同一件事上的表態,之差距便在此。年青人的「我要我要」,代表渴望和驅動力,老年人的「我要我要」,則只讓人看到他窮其一生並未得到,並且,大有可能永遠得不到了。
        這可能就是那句「年老戒之在得」的真正意思,不是指年紀大了不該貪得無厭,而是老年人貪得無厭令人悲傷。那至少代表兩件事:其一是活了一輩子依舊對自己不滿意,其二是強大的不安全感。
        我們時常說:「兒童是人類的未來。」但殘酷的真相是,真實世界裡,老人才是「每個人類」的未來。任何一個老人站在我們面前,都多少顯示了我們「未來」的景象。而如果那景象是不堪的,痛苦的,不安的,會讓我們對未來失去希望。
        我之優勢,我個人覺得;可能是,我是那種對自己很滿意的老人,無論外在內在。我的自如,或許在某種層面上,讓一些人看到「未來」。如果世界上有人老去能像我這樣,表示他們也有這種可能。
        而我之能夠對自己這樣滿意,主要的一點是,我享受到許多老年的好處。大放厥詞也是其中一項。要是年輕十歲,我可能言論無法像現在這樣「開放」。歲數大了,談那些不該談的事,似乎有一種清潔感,因為人人都知道你已經在距離之外。就像緋聞當事人談他們的感情問題,大家都相信他們要不是搞不清狀況,要不便是說謊。「旁觀者清,當局著迷」,真相一定在那些「遠離現場」的人身上。因此,談「性」,沒有人比我更有說服力了。我是過來人,現在已經沒有牽扯。另外,這些言論不會讓我得到什麼,或失去什麼,因此我無須說謊。
        我年輕時有位長輩說過:「人間事,一通百通。」那位「長輩」,現在回想,說這話時不過四十來歲。有這種悟力,大約也早已是個老靈魂。而我自己,是上五十歲之後,才真正明白,並且有能力在生活中看到實證。
        大約是最近五年裡,就一直在所有不相關的範圍內看到相通之處,在不搭嘎的人事裡見到一以貫之之處。年紀這樣大之後,整體世界像被什麼人抓住了頭使勁一抖,忽然一切都條理分明起來。
        對「性」的看法也是這樣。而年輕時沒有能力明白。
        前面提的書,兩位作者,分別是四十歲的日本女作家,和六十八歲的法國女作家。年輕的女作家在接近四十歲時,厭倦了婚姻生活,開始到處跟人上床。似乎把性開放當作了女性自主的宣示。而年老的女作家則在情人過世之後,提筆回顧兩人之間牽扯五十年的婚外情。
        兩本書裡,兩位女性描寫的感情故事,居然性比愛多,通篇都是鹹濕畫面。要不尊重的說,真像文字版的A片。實在是……我不是反對性描寫,而是,總覺得「性」這檔事不該被「簡化」成這樣。
        關於性,西方經歷了從禁忌到解放,又從解放到節制,正好橫跨了二十世紀的六十到八十年代。從性開放到性節制,據說是因為愛滋病。這個世紀絕症剛出現的時候,被目為對於性革命的天譴。但是,並不像某些革命路線,在「性」的道路上,愛滋病沒有讓世界「倒退三十年」。雖然有得絕症的危險,該開放的依舊開放,不開放的,也依舊開放不了。
        顯然,性是一條不歸路,上了路便無法退轉,只能勇往向前。這無論對於個人,或對於群體,都是一樣的。
        我個人看法,覺得「性」在人類歷史中,其實一直都滿「開放」的。不管古今中外,性的淫亂或花招百出,一直都存在。我們現在已知的,跟性相關的藝術或技術,事實上性保守的古人都知道,也都身體力行過。講實話,現代人,在性上頭,恐怕沒有什麼能讓老古人驚奇的。反倒是古籍裡,一大堆匪夷所思的性知識。像「素女經」裡專門探討如何用性行為來「強身」(男女都適用)這件事,現代醫學,無論中外,似乎還沒有任何人研究過。
        誇張點說,我們現代人性開放的程度可能大不如古人。看「金瓶梅」,「醒世姻緣」裡的性場面,那麼樣的就事論事,簡單家常,無論三 P 四 P,都行若無事,簡直跟吃飯一樣;就知道古人顯然完全不需要看性障礙專科。
        而古人與今人之不同,是古人不大要說出來。性革命的勇猛之處(或愚蠢之處),便是把這些事拉到了檯面上。以前的人只要做就好,現在的人不但要做,還要說出來,還要表態,還要暢談,否則便不夠現代。鑑於「說」向來是比「做」要容易許多,我懷疑現代人的性能量可能都用兩片嘴皮給打發了,無怪近代許多無性夫妻無性情侶。關於「性」,真正革命性的倒是這一點,太多的性,其實已經讓人無性了。
        「性」跟死亡一樣,在人類歷史中成為禁忌,是近代的事。過去的人比現在的人了解死亡。不像現代,處理「死亡」變成專門技術,一般人距離這件事極為遙遠。而同樣的,「性是一種快感」的概念,恐怕也是近代發展出來的。至少兩三百年前,所有的女孩子結婚之前,母親們都會告誡女兒:「要忍受那件事」。那時候,性是婚姻中最不需要的項目,傳宗接代之後就可以束諸高閣。女人如果居然能夠享受性,必然腦袋或者身子有問題。這或許是過去的女人比較能夠容忍男人娶妾的道理,因為最麻煩的「工作」,可以交給地位比較低的妾去負責。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兩位賢妻,一是芸娘,一是李清照,都有過為丈夫娶妾的念頭。我絕不相信兩位才女「大婦肚裡好撐船」,八成只是對那檔事沒興趣,想找人「代工」而已。 
        我猜古早時期沒有人知道女人的情慾比男人要多面相和複雜。男人不知道,女人知道可是不說出來。
        男人的性很單純。大約十年前,台灣出了本書名落落長,但是內容輕薄短小的書:「我沒有啊 - 男人不想女人知道的事」(What Men Don't Won't Women to Know-The Secret, the Lies,the Unspoken Truth),這本書由兩位男性叛徒「 Smith and Doe 」冒著被全世界男性追殺的危險,披肝瀝膽,呈獻給全體女性。書的內容就如同書名,主要是「秘密,謊言,不能說出口的真相」。而男人那些秘密,謊言,以及不能說的真相,在面對女人的時候,幾乎百分之百跟性有關。關於男人的性,「史密斯和杜」告訴我們,只有「上膛」和「開槍」兩個階段。
        一般而言,男人永遠在「上膛」階段,那時候他們滿腦門子的性。但是只要「開槍」完畢,就算是性侵害慣犯,此時也會純潔如天使,一點壞念頭也沒有。直到再度「上膛」為止。而從「開槍」到「上膛」,年紀越大,需要的時間越長。
        所以說,還是年紀大一點的男人可愛,比較把女人當「人」看,多數時候他們都腦清目明。不過這可能也是年紀大的男人比較不浪漫的緣故,因為多數時候他不需要妳。
        總之,因為男人的性非常單純,就起落兩個階段,而且還相當容易「起」(視年紀),偶而也相當容易「落」(也視年紀),我認為造成他們對於女性的一些誤解。現代男人多半都受過女性節目和女性雜誌的教育,知道女人家的性沒有那樣簡單,但是我猜想從前的,大約徐志摩時代的男人,恐怕對於女性情慾的理解,用的是「將心比心」法。因為他見到隔壁的俏寡婦小白菜馬上就「上膛」,因此「推己及人」,老婆要不小心看見別的男人,八成也就馬上會在腦門裡演起春宮長卷。因此,只要老婆還長著一雙眼睛,家門外還有別的男人,就等同於「遲早會戴綠帽子」。為了不要替別人養孩子,最省心的方法,就是別讓女人有機會感受到性快感。
        名模華芮絲‧狄麗 (Waris Dirie) 的自傳體小說「沙漠之花」(DesertFlower)最近也拍成電影。這本書最聳動的部分就是「女性割禮」。
        華芮絲‧狄麗是索馬利亞人。索馬利亞是非洲的游牧民族。這個族出長人,簡直就沒有胖子。不論男女都長手長腳,亭亭玉立。習慣了在非洲廣闊的天空下行走,舉止非常優雅天然。但是這個美麗的種族卻有給女孩子行割禮的習俗。
        華芮絲的書裡是這樣寫的:
        「在我們的遊牧文化中,未婚婦女是沒有地位的,因此凡是做母親的都把嫁女兒視為重責大任。索馬利亞人傳統的思想認為女子兩腿的中間有些壞東西,婦女應該把這些東西(陰蒂、小陰脣和大部分大陰脣)割去,然後把傷口縫起來,讓整個陰部只留下一個小孔和一道疤。婦女如不這樣封鎖陰部,就會給視為骯髒、淫蕩,不宜迎娶。」
        索馬利亞女人施行割禮,從前是在初經之後,確定當事人已經性成熟。但是現在時間逐漸提早。華芮絲自己的割禮,是在五歲上下發生的。母親帶著她去動了這個手術。跟過去中國的纏足一樣,往往是深受其害的上一代婦女,負責把這種痛苦施之於下一代身上。因為不這樣做,女兒嫁不出去。
        有時候忍不住想,「嫁不出去」這件事可能成為女性的深層制約了。過去女性怕嫁不出去,是因為不依附丈夫便沒有社會地位,甚至無法生活。但是現在許多女孩子可以養活自己,受過高等教育,有自主能力,但是她們的母親依舊在擔心女兒嫁不出去,而也有許多女孩因為害怕嫁不出去,讓自己的終身所託非人。
        我絕不是鼓勵獨身。我覺得婚姻,或者有伴侶的人生,是每個人應該經歷的。沒有比婚姻或愛情更能夠徹底改變一個人了。越慘痛的,「力量」越大。我對任何人都想說:「當然要結婚(或同居)!」不過,明白自己有不結婚的能力(和自由)」,或許在面對「婚姻」這檔事的時候,腦袋會比較清楚。
        索馬利亞人要給女孩子行割禮,自然是為了避免戴綠帽子。誤以為用隔絕女性對性愉悅的感受力,可以保持貞潔。這其實大大錯誤。女性的性愉悅,時常並不與性接觸絕對有關。「海蒂報告」裡就有過純粹靠想像便達到欲仙欲死境界的例子。男人的性器官或許在胯下,女人則在腦袋裡。過去十八十九世紀,西方女人隨身帶嗅鹽,一搞便昏死過去,據說跟自發性高潮有多少關係,不完全是因為束腰太緊。而事實上,無論多麼喜歡性的女人,如果啟動不了她腦袋裡的性感帶,也是會在床上變成死魚一條的。
        男人的性因為純官能,沒有複雜性。所以無法體會,於女性,性之所以千變萬化,不單跟「腦部活動」有關,也跟女性的身體變化有關。
        俗話「女大十八變」,一般都認為是指黃毛丫頭變美女。但是這句話裡其實更深層的指涉,講的就是女性的身體變化。
        每個女人一生中,至少有三階段的明顯變化。一是由孩童成為少女,一是成為母親,另一個是三十歲之後的性成熟。這三階段都跟賀爾蒙的分泌有關。有些女性沒有及時成為母親,但是每個月的經期,事實上是未完成的懷孕,對於生理影響,或許不像懷孕期那樣強大明顯,但依然存在。
        而女性在三十歲後的性成熟,甚至許多女性自己都不明白。如果一直沒有被開發,可能自己都不理解已經換了一個身體。我時常勸男性朋友,不要急著外遇,老婆養到三十來歲,事實上已經成為另一個女人。如果雙方可以坦承相對,她此時的性反應很可能讓你目瞪口呆的。
        「羅麗泰」因為「色情」和背德而被禁。納布可夫自己評論這件事說:「在古代歐洲,直到十八世紀,喜劇、諷刺作品、甚至一個詩人在俏皮嬉玩情緒中的出品,都故意含有淫蕩的成份。在今日,『色情文學』此詞的含意則是平庸,商業化。」他覺得真正文學藝術的描寫,應與簡單直接的描述分得清楚。顯然對於自己被歸類為「色情文學」忿忿不平,他說:「低級色情小說中的動作都只限於陳詞濫調的交媾;好像是說,作品不應用風格、結構,意象來分散讀者的淫情。」
        所以性描寫最忌直來直往。那種紀錄片式的風格,越是鉅細靡遺,越是讓人發膩。寫情慾不是大膽就好。我個人覺得:寫情慾要寫到與生命連結,而不是與肉體連結。如果對於性的認知只在交歡層次,我覺得是浪費了某些知覺,也浪費了性。
        或許因為女性在性上面受到的壓抑比男性多,也可能是女性在性上頭的感受比男性要複雜。近年來,無論國內國外,對於性書寫勇於嘗試的,好像女性比男性多。寫情慾,男性作家寫的最好的,我覺得還是亨利米勒。他寫性不是在寫色情,而實際是在寫女體。我覺得他的性描寫有一種敬畏,是同時對於女性於歡愉的感受力的好奇,與自己能給予這種歡樂的敬畏。女性作家則最好的是葉妮利克。葉妮利克的「鋼琴教師」拍過電影。她筆下的性必定與各種情緒連結,任何一個接觸都絕不是單純的。而沒有情緒感受便沒有性的快樂與痛苦。兩名性別各異的作家,在性書寫上的態度,其實正好呈現男女「性」的不同。在男人,是外在行為,在女人,是內在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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