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一个人坐在凉台上

发布: 2015-11-26 16:47 | 作者: 谢侯之



        一个人坐在凉台上。
        头上是黑黑的夜空。甚至还看到了两颗星星,令人无法置信。手上端的杯红酒,喝一口,望着那两颗星星,心里想:真是不像话,怎么会看见星星了?
        是前天降下来的。飞机在跑道滑行时候,舷窗里看外面,烟蒙蒙一片,吓人。建筑物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天地世界,整个在个煤球炉子里。怎么别人那儿,都好好的。中国外边的世界,天天蓝天白云。反差真大。猛得一下子去钻北京这么个大烟灰缸,挺受刺激。
        可是昨天晚上,北京下了一场豪雨,今早起来,晴空洗得一片蓝。烟霾一丝儿都不见了。晚上夜空里还有了星星。真奇怪,干净得会这么彻底?可知北京,可能还是有救。
        朋友都说:你真是运气,我们这儿一直都烟雾,怎么你一回来就下雨,碰上好晴天。我吹牛:“我临走跟他们说过,下场雨,我得要个好天唉。”朋友问:“你跟谁们说过呀?”我说:“跟管气象的呀。他们很简单,在预报上一播有雨,不就有雨了吗。”朋友也忽然明白了:真是啊,管气象的給说一下,有雨,就会下雨啊。
        这会儿,在凉台上坐着。有小风吹过来,一阵沁凉,竟有了寒意。“冬天来这么快,下月就该到了呢,”心里想着,伸手去拿红酒瓶,往杯子里斟酒。“这酒味儿薄了。怎么跟对了水似的,”又想到:“能喝。凑合啦。”拿起酒瓶看商标,见是:金樽解百纳干红。应该挺好酒啊。怎么这味儿。许又是假的?酒是刚跑到地下室拿的。那里存了红酒,都便宜酒,40,50元两瓶,一瓶也就20多。一直就守着这个档次,贵了不喝。在欧洲只喝3欧4欧的,都挺好红酒。有的评比评到88分。这3欧4欧的红酒被国内商家们手脚伶俐,弄北京去,标价300,500元,说还有敢标上千的,不知真假。但这些事跟吾人无关,不会脑残到要去买。在北京但见酒庄字样,看也不看,抱头鼠窜。人家也没指望你,主要是唬那帮附雅装蒜的党内国企公款财主。看见国内炒上天的拉菲,在柏林卖13欧一瓶。土唉,喝牌子不喝酒,只认拉菲。说中国旅游团来,人人买。
        唉,现在人觉的老了,越发馋。回来别的什么都不带了,就是吃的。
        这次弄了一块意大利火腿回来。意大利火腿有名。去买意大利火腿,人家冒出来意大利词儿。火腿叫Prosciutto。这词儿读成“普罗树多”。读时一定要大惊小怪。“树”大声,且略拉长声,其它字小声。意大利语说话时抑扬顿挫,都是大惊小怪。我认定,意大利人天生适合演话剧,他们生活中说话就是在话剧,什么事儿都一惊一乍。你不见话剧舞台上,念台词的都这式子,芝麻大的事儿,一律大惊小怪的调儿。意大利的这个Prosciutto,切极薄片。生吃。取其鲜。如日本吃鱼生。鱼生吃,也是取鲜。生吃的火腿叫prosciutto crudo,读成“普罗树多克鲁多”,“树”和“鲁”两字要大声重音,有别于熟吃火腿。熟火腿叫prosciutto cotto,读“普罗树多阔多”,“树”和“阔”大声重音。欧洲人的这些词儿彼此都有些像,扯不清谁抄谁的。英语的饭馆restaurant,意大利是ristorante,读成“利斯头浪脱”,重音一定要夸张,把“利”和“浪”放大声,把“头”放小声,这样说出来的饭馆,你就非常意大利了。意大利语里帕尔玛(Parma),那是最有名的火腿,生吃甚美。但我这次带的不是帕尔玛,是摩德纳(Modena)的。摩德纳也名气。比帕尔玛卖得便宜。摩德纳没吃过,想着得试试,看味道如何。所以就买了来。
        吃生火腿须得切薄。厚了没法吃。回来的晚,到家晚上8点多了。厨房多日不用,积的到处是土。台子上勉强清出一小块地方,我挤着,把切肉机架好。它也是这次带回来的。
        打开切肉机,把火腿刀口上推过,切下一片。觉得厚了。调一下刀,再切,得一火红大片,字纸样薄,带一条白肥。拈起来,莹莹透光,闻到一股火腿特有的香气,这便叫做“扑鼻”。放嘴里,慢慢嚼,很软很嫩,咸香鲜香。嚼后喉中仍有余味。确是名腿。只是稍觉咸有余,鲜稍弱。虽名牌,终赶不上帕尔玛。微觉遗憾。
        那会儿做学生,一位台湾学兄告我说,柏林KaDeWe卖帕尔玛火腿。KaDeWe是欧洲最大的高档百货商店,五层大楼,百年历史,俾斯麦希特勒在的时候,它就立在那儿了。它的最顶上一层全是卖吃食的。那儿卖火腿。帕尔玛是现买现切,大片,论片儿约斤,甚贵。来买的都是阔太太,闪一头的珠光宝气。那位学兄也是吃主,说:你别害怕KaDeWe,不都是贵的东西。你下午晚些去,他会有切下来剩的帕尔玛头子,切不成大片,没卖相,会卖很便宜。帕尔玛头子买回来炖汤,“好鲜哟,”他深情地说。我于是按点儿,去买帕尔玛头子,果然便宜,是草民们问得起的好东西。那火腿头子煨汤确实好,不输金华宣威。
        小时候见家里,火腿多拿来煨汤。少有单吃,单吃可能是太过奢侈罢。但记得也有过几回火腿切片蒸食单吃,好吃得不得了,至今印象强烈。后来看汪曾祺写在云南,马锅头吃金钱片腿,便是蒸食单吃,想来那味道极是过瘾。
        汪曾祺写的是云腿。他写抗战时在昆明读西南联大,见识了云腿。他说昆明人看重小腿至肘棒的一段。将那段肘子肉,剔骨蒸熟。切片是为圆片。那圆片,精肉红鲜,环一圈肥白,另围一圈薄皮,谓之“金钱片腿”。薄片单吃,鲜香耐嚼,佐酒尤佳。那时昆明城,只有马帮的马锅头吃得起。马锅头就是马帮老大。老大有钱。马锅头进饭铺,先发一声喊,嗓门宏亮:“切一盘金钱片腿。”汪说联大学人吃不起,那盘金钱片,“教授只能看看”。
        汪增祺的文章,如同他写的火腿片,耐嚼。他写马帮的马锅头,侧身坐马上。鞋帮绣花,钉亮片。马锅头吹口哨,是从齿缝里咝咝地吹。口哨带的调子。他也哼小调儿。不高声。不是给别人听,哼給自己。哼唱的是:
        哥那个在至高山那个放呀放放牛,妹那个在至花园那个梳呀梳梳头。
        哥那个在至高山那个招呀招招手,妹那个在至花园那个点呀点点头。
        这词儿很棒,水词儿漂亮衬词儿漂亮。记曾和父亲说云腿,说起汪老这段文字。把书拿来文字读过,两人摇首叹息。像是嚼了金钱片腿。汪老笔下味道是功夫。叫人喜欢。
        但洋人不省烹烧术,就是个生切大片,总觉得是祖宗们那时没火,茹毛饮血落下的毛病。
        生火腿,就红酒。这就可以是顿晚饭,而且是高档晚饭。这是在西班牙见识到的。陪父亲在西班牙开会。人家天天晚上大餐招待,规格挺高。摆生火腿的切薄片大盘,配红酒。火腿是名腿,红酒是名酒。西班牙有极好火腿,它的伊比利亚火腿(Jamón Ibérico),是世界上最贵的火腿。会议的那些个晚餐,火腿红酒之外,再上些腌黄瓜小沙拉。没了。晚饭就是这,都是冷的。没别的东西。洋人认为这就够了,你还想要什么呀?
        我可以习惯西式儿,能享能受。父亲那几位跟着一块儿来开会的学生,都博士,年轻,也能享受这号西式儿。父亲年老了,受不了了。他那个胃,就盼着碗热面条儿,盼着碗热汤。没热的没汤的这晚饭可怎么让人吃呢?可怜顿顿人家大餐招待完了,父亲拉大家出去,街上找中餐馆。街上中餐馆没两家,都大陆来的,温州或广东乡里,找不到港台的。进去,喝一碗糟糕透了的酸辣汤。看着老板娘殷勤的笑容,觉得汤里内容都很可疑。但汤很烫。喝下去舒服了,这样才算安抚了肠胃。
        会议高潮的那回晚宴,倒不生火腿加红酒了,一道道热菜大餐,烧鸭烤肉,奶油南瓜汤,味道都做极好。专门还请歌舞助兴。給人见识一回西班牙土风。西班牙会议主办方懂文化,歌舞找土生原装,要原汁味道。那餐厅奢华,洛可可的装饰件,巴洛克的构建安排。下面的人,皆西装革履,拿着红酒,微带醺意。餐厅前面舞台,很矮。一排大白灯光直射,近乎白炽,把舞台照贼亮。
        那群歌舞人,大概吉卜赛的弗拉明戈的,或什么民俗的乡土的野风的,总之那感觉,醇正江湖上草桥班子。
        一好色男人,条儿。眼神儿看着就亵猥。情人女人招惹一群的那种。著绣花边白衫儿,灯笼袖,细长腿甚瘦黑裤,包臀。领五七个浪女,肥的瘦的高的矮的,不成名堂。都五颜六色多层多褶大波浪裙,描红画脸插花披彩。站一排,打起铃鼓,左右乱晃,纷纷扬扬的一片,花团锦簇。口中齐声大唱,张大嘴猩红唇大白嗓儿。
        色男一下动作起来。双手背后,放臀部。端起右肩,小碎跺步,歪头斜身上前。浪女轮番班中,单身出列,与色男相向。男女对舞。剧烈。鼓起掌,打起榧子,夹带啸叫唿哨。那口哨用舌撮出,甚野。每女各有跳法,抖肩膀动肚皮,各个伸臂跺脚。西班牙舞招数,剧烈的陡然骤停。男女四目,凶狠对视,眼神挑逗动作挑逗,肆无忌惮。个个卡门火辣的式子,放荡南欧的热风情。想到元人说法:小妮子调的好风月。舞台上下,情绪白热。天爷,什么样的风土哟,能激起来这式儿野性的舞蹈呢?
        那色男,其实跳得极棒。想来这舞的场子头儿,该是这道儿上的名角儿罢。
        回头看看,身边都是老外。两个父亲的年轻博士。跟了我也在看。不见父亲。被告知说,其他几个人跟了谢老师,早就回旅馆休息去了。这表演张也没张。看一眼叫张一眼。是哪儿的话呢?必是陕北罢。但常用词有“张望”。“张”是看的意思。
        所以那次,教我知道,吃生火腿片,要就红酒。所以这次,切了一盘生火腿片,就去找红酒。拿了红酒,想西班牙土风。没了西班牙土风,坐凉台上看星星。
        凉台在9层。这小区其它的楼只有6层。9层最高。故可以看得远。有点儿一览众楼小的味道。正晚上7,8点钟。一大片的窗子,都亮着灯光。没有了雾霾,窗子的灯都亮得颜色新鲜。天上那两颗星星,幽幽的,细小两个亮点。诡秘。什么地方,有人在弹钢琴。生手。红歌练习曲。不着调子。黑黑的有一个影子,在空中悄声滑过。是一只夜的鸟儿吗?晚上它不睡吗?
        这时人觉得好累,生出来厌倦。喝一口红酒,越发觉得厌倦。
        想着柏林北京,越洋连线,开的那些个视像会议,那些个合同那些个文件,那些个国际研讨。那个北京大学、教授、他的博士生项目小组。公式,冗长的定理玄虚的定义。觉得无聊。
        忽然对人的感悟:得活着。想着,笑了。我拿起红酒瓶,把酒杯斟满。“不干啦,”我想:我得去做我要做的事儿啦。一口把酒干了。再去倒,酒瓶空了。闲闲地拈了两片生火腿,放嘴里。咸的鲜鲜味道,这火腿是真好啊。就是,我应该没多少时间了罢。跟随那些前辈的人走罢。他们的身影他们的声音。在极遥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他们时隐时现。那是艰险一路的一代人。他们的辛勤他们的忧伤。该是半世纪这风景的颜色呢。凉台上,头上黑黑的夜空。这意大利生火腿,解百纳干红酒,在这晚,让我真正吃出了味道。心里好像明白。这是个分派給我的事儿。该是个給我的mission罢。
        9楼凉台的前方,一无遮拦。头顶的上方,在面前铺展开来了,那黑黑的,无边的夜空。未知的,怪异的,黑黑的夜空。令人战栗。
        我一个人坐在凉台上。
        09.2015. Berlin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