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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饥饿的记忆

发布: 2015-8-13 16:12 | 作者: 依娃



        有些歷史,在歷史書裡怎麼都找不到,因為掌管寫歷史的人是當權者。
        有些記憶,親歷人從來不說。因為他們害怕、擔憂、覺得人輕言微,說了也沒有用。就一  輩子埋藏在肚子裡。
        活了幾十歲,也算看過一些書,去過不少的地方,但是我從不知道中國人這段挨餓的歷史。直到2008年我看到一本書,新華社高級記者楊繼繩先生的《墓碑:一九五八至一九六二年中國大飢荒紀實》,在這本像石頭墓碑一樣沉重的書中有這樣一段話:
        餓死三千六百萬人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
        這個數字相當於1945年8月9日投向長崎的原子彈殺死人數的四百五十倍。即大飢荒相當於向中國投下了四百五十枚原子彈。
        這個數字相當於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死亡人數的一百五十倍。也可以說大飢荒相當於發生了一百五十次唐山大地震。
        這個數位超過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死亡數字。
        大飢荒的慘烈程度遠遠超過了第二次世界大戰。
        這是中國歷史上所有的災荒都望塵莫及的數字……
        老天!我好像被一顆炸彈炸著,真的嗎?真的嗎?真的餓死了那麼多人嗎?為什麼會餓死呢?為什麼沒有糧食吃呢?他們叫什麼名字呢?他們的墳塋在哪裡 呢?……帶著無數的問題,還有答錄機、照相機、筆記本,我身著牛仔褲、穿運動鞋,拖著簡單的行李開始了長達五年的征途,去尋找那塵封五十多年的挨餓記憶。
        在甘肅省通渭縣,以前聽都沒有聽說過的地名。我坐在一位女司機的小汽車上,汽車在腸子一樣的盤山道上繞來繞去,窗戶的下面就是好幾十米的深溝,我驚恐萬狀地叮囑:「慢點好嗎?慢一點。」司機笑說:「外地人來到我們這裡都害怕。」山的遠處是層層梯田,種著蘋果和玉米,還有胡麻和洋芋,面積不一,顏色不同,猶如畫匠巧手的畫兒,可是……如果不打問,沒有人會相信,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曾經餓死過將近十萬人,一個二十八萬人口的縣餓死了三分之一的人口。活下來的人都是虎口餘生,大難不死。但是那時候並沒有什麼天災蟲禍,是趕美超英三面紅旗,農民的糧食都大躍進上交給了國家,連口糧、種子、飼料糧都沒有了。
        我走進村子,家家戶戶土牆矮房,都是五、六十年前的老房子,外面的改革開放奔小康和這裡沒有什麼關係。我看見三、五個八、九十歲的老人在曬太陽、聊天。老爺爺雪白的鬍子就像玉米的穗子那麼長,老奶奶臉上的皺紋就像老榆樹皮那麼深。我蹲下來,握住老人家的手,打問:「奶奶,給我說說以前挨餓的事情,我們年輕人都不知道呀。」
        「那時候搜糧不得了,缸裡、地裡、炕洞裡。人餓得厲害得很,沒有吃的,人們吃野菜、樹皮、吃蕎麥皮,還是那個玉米芯,吃上那個,大便不下來呀,得用筷子掏呀,大人給娃娃掏,女人給男人掏。能吃不能吃的都吃上了。唉——咱過過的日子,苦腸得很!」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奶奶說。
        「爺爺,你們家餓死人了嗎?」
        「我的父親餓死了,還不到四十歲。我的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也餓死了,才十多歲,是我抱出去扔掉的……」老人說到這裡眼圈紅了,淚水蓄在眼眶裡。「那時候,一個家餓死一半人是正常的,那河溝裡都是死娃娃。這個莊裡好幾家子關了門了,絕戶了。」
        我問不下去,也聽不下去。那看不見的傷疤被我無意揭開,又生疼疼地流血,我握住老人家的手,好半天好半天沒有說話。如果他的弟弟妹妹還活著,也是當爺爺奶奶的人了,也會坐在村口,這麼曬太陽,閒聊。
        我在村子裡聽說,一個大家族裡兄弟幾家,女人孩子差不多都餓死了,只留下一家。這家的兒子是挨餓之後生下的,主動說帶我去看看他的父母親。記得那天下點小雨,窗外的雨聲不時地敲打著窗戶。那家的老伯伯坐在被褥破舊的炕上,女人爬在炕邊。我也被讓上炕,和老人盤腿對面而坐。也是當地人的習慣,來了客 人,都是請上炕先是喝茶,後是吃飯。
        老人摸摸基本沒有什麼頭髮的頭頂,伸出手說:「我們這一家子餓死了十六個呀!我的父母親、我的兩個哥哥、兩個嫂子、哥哥的孩子都一個個餓死了,幾家子關門絕戶了……。全家幾乎餓死光了。我在外面當民工,算是沒有餓死,頭髮餓得脫光了,回來家裡沒有幾個人了。」
        「嗒!嗒嗒!嗒!」屋子裡安靜得只聽見雨聲,那是天的眼淚。老人的兒子不停地抽著菸,一聲不語地望著門外。在他出生前,他的爺爺奶奶伯伯堂兄堂弟就餓死了,他知道這些家史。我聽著全身發麻,不寒而慄,我在想像如果把十六具屍體排放在一起是什麼樣子?那就是一座屍體的小山。
        「唉——」老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沒有悲傷,沒有抱怨,好像遠途跋涉的人卸下背負的重擔,「死了就死了,就過去了。從來也沒有人問過呀,沒有人管過呀。」
        一個家庭餓死了這麼多人,沒有人來詢問過。這個村子餓死過這麼多人,沒有人來記錄過。這個縣餓死了近十萬人,就像秋天砍倒的包穀桿,一片一片,就那麼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我看望過他後的兩年,這位老人在一個晚上因為心肌梗塞而去世。但是他的聲音留存在我的答錄機裡,他的相片和經歷留存在我的書裡。想必,他現在已經和那些曾經餓死的親人們相見。我也相信,天堂裡沒有飢餓……。
        老人們說:那時候餓不死的是隊長、會計、管理員、做飯的,倉庫裡糧食裝得滿滿的就是不給人吃,不少人就餓死在糧倉前。死前喊著:「毛主席,來救救我 們啊!」女人、孩子這些弱勢的人就像龍捲風中的樹葉,既偷不上,更搶不到。女人餓得沒有了經血,二十來歲的女子拄著怪棍兒走路。 孩子餓得掉肛,成天在牛糞裡找麥粒吃,就這還要你搶我奪,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
        「往陝西跑!」「人家陝西能吃飽!」於是,人販子帶領著家裡餓死丈夫、或者還有丈夫的女人領上兩三個孩子往陝西跑。做父親的領上年幼的女兒、當哥哥的領著小妹妹都往陝西跑。人販子將女人賣給陝西的男人,賣得幾十塊錢。當父親的當哥哥的用女兒、妹妹換上二、三十斤包穀,趕緊背回甘肅老家,搶救家裡人的 命。也有年輕的女子扒油罐車、煤車跑來陝西……。甚至有人留下自己的老婆、媳婦,為了能換點吃的,能活下來。
        我坐在一對老夫婦中間,男人年高有病,身體不大好。女人滿頭白髮,愛說愛笑。男人是陝西人,女人當年是從甘肅甘穀縣逃荒來的女子。
        「你怎麼就能找到他呢?」
        「那時候,還條件啥哩?咱是個要飯的,出門是為了逃活命哩。那時候,一下火車,就有男人在火車站給自己找媳婦哩。說幾句話,差不多,就跟上回來了。」 
        「那你就看上了?」
        「啥看上了?人家把我領到食堂,給咱買了一個饃,就是你們城裡人說的饅頭,花了一塊錢。我就跟上人家到這家裡,就是一輩子,五十年了,幾個娃了。」
        「那你願意嗎?」
        「我願意嘛!唉呀!那三九寒天的,沒有把我凍死,有人收留就好得很了。有個吃有個睡的地方了。」
        男人在旁邊忍不住說:「那時候,從甘肅來的女子多得很,白給人人都不要。我是看她可憐,十幾歲個女娃,就出門要飯哩。那是個壞年景。」
        一個饃饃,一個媳婦,一輩子的婚姻。我沒有資格用自己的愛情觀評判他們的感情。可是苦難中的搭救、饑寒交迫中的相守,不就是最令人感動的人間愛情嗎?女人說:「甘肅以後好了,我也不回去了,有了娃了,也捨不得老頭,就留在人家陝西這裡了。」
        如果不去打問,她們的口音、模樣完全和陝西農村婦女一模一樣了,會擀麵發麵、會納鞋底。她們的兒女並不知道母親為什麼從甘肅逃荒來陝西,孫子這一輩就更不知道了。她們不願意說,覺得說出來丟人。我從眉縣尋找到周至,從周至又到戶縣,試圖把這一段歷史從塵土裡挖掘出來,原來,甘肅逃荒來陝西的婦女並非十家八家,而是有十萬之多,其中有不少小娃娃。
        坐在一位老人種著指甲花的院子裡,他用自己的茶杯給我沖了一杯茶,茶杯內滿是茶垢,我沒有多猶豫,就喝起來,我不想讓他感覺到絲毫的嫌髒。我問他:「叔,你怎麼來陝西的?那時候還那麼小?」
        他說:「我老家是甘穀的,家裡父親、母親都餓死了,怎麼埋葬的,我不記得了。我就跑到火車站扒火車,人家吃飯的時候,我不伸手要,我就看,用眼睛要。人家給自己的娃娃吃,就給我吃一點。我去過蘭州、烏魯木齊,去要飯。我沒有打算留在陝西,但是在眉縣的火車站遇到一個木匠,說領我去吃飯,我就跟上他 走呀走呀,走到天黑了,都是山路,到山裡一家,讓我吃了一頓飯。我跑乏了,就在炕上睡著了。第二天一醒來,那個木匠不見了。原來他是給這老兩口在火車站領個兒子回來。」......
        「那,那你有沒有想跑回去?」
        「想呀,想回自己老家呀。我還是個小娃娃,不認識路呀,那是山路,野草比人還深,哭了兩天,想回去家裡也沒有人了。這就留在陝西了,那老兩口對我疼愛得很,我也叫『媽』叫『爸』哩。」
        他從屋裡拿出他養父養母的黑白照片給我看,一對老實厚道的農民,養大了一個素不相識的逃荒娃娃,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他也給他們養老送終。雖然結局不算壞,但是聽著他的「故事」,我還是震驚和難過得不得了,八、九歲的孩子,還是成天在母親後面要吃要喝撒嬌的年紀,他卻成了流浪兒,在鐵路沿線流竄,破衣爛衫,撿到什麼吃什麼,就像一隻沒有人愛沒有人疼的小耗子。因為一個木匠的引領,他就給這對夫妻當兒子,有了一個家,就活了下來。
        但是,讓我不能忍受的,是他一直笑著說他的經歷的。沒有一絲委屈、一絲怒氣、一絲悲傷,好像他沒有這樣的權利,早習慣了命運的逆來順受。如果多想想,我也就明白了,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父母親為什麼會餓死,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迫流浪……。他念過不到兩三年書,他會認為是自己的命不好。
        「人相食」是指在飢荒、戰亂、或者瘟疫年月,實在沒有吃的,為了生存,而吃人。漢語裡還有一個詞:「易子而食」,意思是父母交換子女來吃,其中的 「易」字是交換的意思,自己的子女不忍心吃,只好用交換的方式殺食以充飢。長期以來,我知道這些詞,但不相信這個世界上人真的會吃人。我只相信《西遊記》 裡的眾妖魔鬼怪千方百計想吃唐僧的肉,《聊齋志異》裡貌美如仙的狐狸精總在吃俊朗書生的肉。那都是故事,是傳說,都是假的。
        可是,隨著走訪,隨著和這些年邁的親歷者交談的深入,讓我了解到這場大飢荒的確發生了人吃人的事情,而且很普遍。飢餓的人們吃屍體,也吃活人和孩 子,甚至是自己的孩子。她起初有些猶豫,說:「說那個,對社會不好吧?」我不知道她要說什麼,但是鼓勵她:「說吧,只要是真的,不用怕,都五十年了,過去的事情了。」
        「人餓得沒啥吃。我們村裡有一個老漢,五十多歲,孫子也就是個四、五歲的樣子。兒子、媳婦能跑動的都出門要飯逃活命去了,一老一少走不動的留在家裡,沒有吃的,沒有辦法。娃娃餓得成天哭,要吃的,爺爺也給不上。老漢餓慌了,躺在炕上不得動彈,就打這孫子的主意,屋裡再沒有啥吃的。爺爺硬起心來,抱了些柴,燒了些水。甘肅有些地方鍋頭都是在炕邊上,爺爺就問孫子:『娃,水煎(開)了沒有?給爺看看。』孫子餓得皮包骨的,還乖得很,鼓勁翻起來看了看 鍋,就給他爺爺說:『爺,煎了,我看著煎了。』爺爺又說:『沒煎,你哄爺哩,你再給咱看清楚。』娃子往鍋邊爬近了些,給他爺說:『煎了,真的煎了,我不哄你。』他爺又說:『沒有,你湊近些,再看看。』孫子一湊近,爺爺把孫子一把就掀進鍋裡。煮熟了,這爺爺就把自己的孫子吃了……。
        都吃開人了。那時候,我媽不讓我和妹妹出門,下地就領上我們兩,就害怕我們讓人弄去吃上了。我還吃過老鼠肉,我媽燒給我和妹妹吃。我就是這麼可憐活過來的。」
        那個夜晚,飢荒年間只有八歲的她說到這裡,眼淚忍不住地流淌。我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企圖給她一些安慰,但是我的眼淚也沖出眼眶,和她一起悲泣。其實,我們只是第一次見面,她說:「這些話,我從來沒有給任何人說過,我的男人娃娃都不知道。我現在年紀大了,晚上老睡不著,總再想,總再想……為啥?為啥?」
        人們總說,寫歷史的人要冷靜。但是寫到這裡,我還是忍不住地哭,紙巾擦濕了一張,又換了一張。在那個餓得人靈魂出竅的年代,一個天真可愛的孩子,只不過是親人填飽肚子、多活兩天的「食物」。那個寶貴的小生命就以這種慘烈得令人心碎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今天,誰記得他叫什麼名字?
        那時候,在重災區人吃人是普遍的,大多數是吃死屍,村人的死屍,外地流民的死屍成了人們救生的最後希望。有時,餓得走不動路的人,也成了餓瘋了的人 們殺食的對象……讓人聽著心驚肉跳。其實,我是個膽小鬼,在醫院打針都不敢看針頭往我胳膊裡扎,更不敢看見血,不敢看電影裡血肉模糊的殺戮場面。但是我想,發生過的歷史我無法轉過臉去,假裝不知道,自己蒙蔽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我想知道人吃人的細節,我總在詳細詢問,給這場大飢荒留下鐵的證據。
        虎毒尚不食子,飢餓使人變成了動物,完全喪失了人的道德、尊嚴和人性。今天,吃飽肚子,還嚷嚷著要減肥的我,絲毫沒有權利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地居高臨下地用法律、道德、良知去評判那些被剝奪了人與生俱來最基本的權利的人,他們連野菜野草都吃不上,走路搖搖晃晃,身體浮腫,皮包骨頭,坐以等斃,人肉成了他們唯一能尋找到能吃的食物。吃人,以求存活。被迫吃人的人承擔著人類最大的苦難和不堪,他們僅僅存留的只有一點動物求生的本能?他們有罪嗎?
        「餓死這麼多人,歷史上要寫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書的!」當時的國家主席劉少奇這麼說。今天,我要質問的是:誰是形而上的食人者?
        我所在的波士頓城市中心矗立的猶太人大屠殺紀念碑上銘文這樣寫著:
        起初他們追殺共產主義者,我不是共產主義者,我不說話;
        接著他們追殺猶太人,我不是猶太人,我不說話;
        後來他們追殺工會成員,我不是工會成員,我繼續不說話;
        此後他們追殺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還是不說話;
        最後他們奔向我來,再也沒有人站起來為我說話了。
        我沒有能力修建一座大飢荒紀念館、大飢荒紀念碑,可是我有紙和筆。幾年間,我在血海裡尋覓,在屍骨中跋涉,全憑自費,跑了二十多個縣,訪談了兩百五十多名倖存者,寫了有上百萬字。已經出版了《尋找大飢荒倖存者》《尋找逃荒婦女娃娃》,另外一部也在出版中。這些文字彌補了掌權者「一不小心」遺漏的歷史 一頁,揭露了三年「自然災害」的真相。
        其實,我只是想告訴人們,五十多年前,有三千六百萬人是被餓死的,他們和我們一樣是有血有肉有名有姓的人,被餓死了。
        千萬不要說,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和我沒有關係。這些關於餓的記憶,是每一個人的,是全人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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