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半虚构:《计谋》

发布: 2013-12-12 17:05 | 作者: 鱼禾



        一
        偶尔,当计谋用于娱乐,它显得如此轻飘,狡黠,妙趣横生。
        田忌与齐国诸公子赛马,由于马匹逊人一筹,总是败北。田忌问于孙膑。孙膑设计道:“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于是,田忌调整了马匹出场的次序,赢得千金。
        计谋有如神的手指,在秩序井然的世界里点石成金。
        更多的时候,计谋是蓝血的,它有着迷宫般的幽暗和坚冰一样难以开凿的冷酷。
        那位以计谋为学的孙膑,在魏国,却陷入故友庞涓的设计,被刖膝黥面。一个心怀妒忌的人在设计时的刻毒,是否经由残酷的损害,也栽植到了孙膑的心里?孙膑逃到齐国之后,环环相扣的计谋一如连发的利箭,使庞涓防不胜防。最后一计,名诱敌深入。孙膑布置了不断减少的军灶,使庞涓带着他的大军,满怀自信地走进那场使他片甲不留的伏击。
        
        二
        当用以反扑的时候,计谋一向是被我们敬仰的智慧。
        善于拆解谋杀的福尔摩斯说:“我的一生就是力求不要在平庸中虚度光阴。这些小小的案件让我遂了心愿。”
        那些沿着计谋的指引屡获全胜的战斗,想必也让永远不能再行走的孙膑遂了心愿。
        甚至,当用以谋利的时候,计谋也是被渴望拥有的智慧。一定没有第二个地方,关于权术和诡计的书籍达到了汗牛充栋的地步,兜售计谋成为如此叫座的生意。
        由法而策,由计而术,由预谋而厚黑……行走在这样的街道上,我常常不寒而栗。
        
        三
        琢磨别人的心思,抵制别人的琢磨,是无所不在的功课。
        即如行酒令。石头,剪子,布,石头……简单的钳制循环里,两个人相互捉摸得兴致勃勃。
        我曾把行令用的酒面改成我喜欢的一些植物:棉花,小麦,谷子,高粱,水稻。开始,我们喊着那些植物的名字,总是喊得一样,谁也吃不了谁。但是很快,那些乖顺的植物就成了野兽,开始互相追逐,开始进入以撕咬为手段的食物链,开始攻防、设计、猜测、窥探、伏击、败坏。
        淳朴的事物一旦被投入战场,就会在刀光剑影里变得冷硬。我听着植物厮杀的声音,有点后悔把如此温和的事物扯进了角逐。
        在城府深重的汉语里,心机几乎无处不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体察。埋伏。设身处地。知己知彼。不动声色。喜怒不形于色。……它们用以表述对自己意图的掩盖,对别人意图的窥探,以及基于掩饰与窥探之上的设计。
        这种不坦诚,也许竟是一种骨子里的不自信,甚至是一种痛苦难当。
        
        四
        写于十九世纪的《玛戈王后》,与写于十四世纪的《三国演义》,在谋杀的细节上竟发生了惊人的雷同:
        灯下,司马懿手把一本兵书,如饥似渴地翻读。纸张有些粘连,他不时蘸一下唾液,直到最后一页字赫然入目:司马懿,我已在兵书中设下剧毒。原来,那是诸葛亮最后一个计谋。在一场朝拜计谋的演义里,本来多疑的司马懿就这样死了,像个白痴一样为一个死人的计谋画上了句号。计谋的实现,是一件让著者和读者都快意的事情。它捍卫了“汉室”的正统,甚至捍卫了被伪饰的“正道”。
        几乎在所有立场偏向的故事里,计谋都会沿着单一的路径走向毫无悬念的结局。在一个需要被凸显的智者面前,其他的角色必须装傻。
        在西方人那里,一个计谋则往往更像植物,永远都保持着枝节横生的可能。
        在十六世纪的法国宫廷,凯瑟琳太后要用同样的方法毒死信奉新教的纳瓦尔国王亨利。不过由于枝节横生,那本书却意外地被她的次子、玛戈的兄长查理九世所读。隐匿在书页上的毒药发作,查理九世在母亲的计谋里血管崩裂而死。
        大仲马把一次计谋引向了相反的结局。他几乎有意使一种阴谋失败,他甚至使计谋的牺牲品显得如此无辜,使他的死显得如此遗憾、可悲。仿佛一旦这种蛇形的东西出洞,就会不分青红皂白,鬼挡杀鬼,佛挡杀佛。
        
        五
        信仰所在之处,计谋总是受诅咒的恶行。它的恶劣甚至和谋杀等同。他们用蛇来称呼使用诡计的人。他们厌恶一切告密者。
        一度闻名世界的克林顿弹劾案,改变了两个女人的命运。莱温斯基之外,还有告密者琳达·特里普。特里普曾是供职白宫的律师。然而,当录下好友莱温斯基在电话中的倾诉、并将录音带交给了独立检察官之后,她就成了背叛者、长舌妇。录音带公布后,她先是见弃于白宫,再被五角大楼排挤,以至于长期被几乎所有的岗位屏蔽,甚至因没钱付房租而遭到银行封屋。
        《窃听风暴》中那位专门负责探听别人私生活的特工戈德·维斯勒,以背叛自己的告密者身份,而得救赎。
        法兰西的司法条文明确规定,不得采用使犯人告密的方式来获得证据。
        告密,是在民间消灭诚信、毁坏道德根基的行为。它往往造成比任何直接犯罪更恶劣的后果。这些令人思之而后怕的词汇——古拉格群岛,史塔西秘密警察,十八世纪的叫魂案,二十世纪的文革……无一不与告密紧密相连。它们在人类历史上创造了这样一些伪正义的词汇:揭发,报告,大义灭亲。
        计谋的阴风一阵阵刮来,人性中的明亮就会不断地凋谢。
        
        六
        计谋是一种直指目的的智力,它摒弃了是非,只关心利害。
        一切工于心计的人都类似于妖怪。那以最阴暗的方式迸发出来的智慧有如毒箭,专门用来为人世制造遗憾。
        计谋总是穿着隐身衣。一个计谋找到猎物的时候,它的狰狞躲在隐身衣里面,乖顺得如一只小猫。像魔鬼呈现在面前的尘世的欢乐,它们丰盛香艳,卑躬屈膝,使你的怀疑显得刻薄。
        自以为参透世事从而蔑视雕虫小技的人,自以为经过了大风大浪从而对细节漫不经心的人,总是一再落入陷阱。
        格莱芬.豪夫说:“由于对一些庸俗的花招的无知而产生出来的天真,乃是所有伟大思想家的特征”。不惟是思想者,它对于任何形式的崇高都适用。
        计谋的毁坏是双重的:它带来的,可能只是皂泡般的胜利;而吞噬的,往往是圣徒般的信任。
        
        七
        计谋究竟在何处,发挥了它无坚不摧的杀伤力?
        不是在任何对垒中,不是。任何对垒都基于充分的防范。在规则齐全的对垒中,以“上对中、中对下、下对上”的赛马方式取胜的可能是不存在的。有如一次严苛的竞标,那个标底隐匿在密封的信袋之中,接近它,需要的终究不是小小的聪明,而是从实力中衍生的诡计。
        计谋可以肆无忌惮地攻城掠地的疆域,恰恰在于亲爱。被自己的感动所俘获的人,总是软肋裸呈。
        那个妖怪来了。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他的笑容和甜言蜜语,一瞬间便打倒了她的戒备。于连在她们的面前背诵旧约全书,也背诵爱情。诡计展开的过程完美得使她们死犹不悔。
        
        八
        妖怪轻吻傻子的额头,涕泗涟涟地说,我用心,不用脑。妖怪说,我不是刻意要纠缠,而是情非得已。妖怪化身为傻子的奴仆,傻子饥饿的时候,妖怪变成美味佳肴;傻子寒冷的时候,妖怪变成厚厚的棉花被子,变成气味芬芳的热茶,变成张开又合拢的怀抱。
        傻子,被一个计谋围裹得如此温暖的时候,你会对历历在目的可疑视而不见。你的天真有如一片未经污染的湖泊,被妖怪悄悄地投蛊。
        计谋闪烁着神秘的光辉,仿佛是圣洁无比。
        你相信一切情感的洁白。它使你成为娇嫩的女儿,成为慈悲的母亲,成为朋友、恋人,成为追叙者,成为匍匐朝拜的圣徒,成为一瞬间的神。你相信即使书页中埋伏了剧毒,那个与你相拥的妖怪,也会一起舔食。
        傻子,当你被隐形的毒药腐蚀得万箭穿心,那个一同看书的妖怪,他也会疼痛难忍。
        说到底,计谋并非罪魁,而仅仅充当了诱饵。那个真正的蛊,就躲在没有围城的心里,它的名字,叫贪恋。
        你不懂得适可而止。你不懂得任何形式的越界,都可能踩上伏雷。一个人塌陷在自己的积习里,比任何陷落都更难以解救。
        那似乎是上天预设的计谋:它若让你洞察,必先使你粉碎。
        
        九
        意识到一桩计谋在悄悄完成它的征服,你该怎么办,戳穿,还是躲开?
        也许温柔敦厚的因子经过了数千年的发酵,早已化为醇酒般的气息渗入血液。也许直面不洁所需要付出的颜面尽失的代价,早已成为一个令人生畏的常识。我们个性里充满活力的泼辣,被雅致、忍让与恕道一点点击溃。
        让它自生自灭吧。有人说。
        惩罚是上帝独有的权利。有人说。
        被躲开的计谋肆意展开它的根茎,有如邪恶的一枝黄花,在长满庄稼的土地上步步为营。它的杀气温柔,甚至美丽。它竟至于成就被千年景仰的经典:金裘,宝马,西施、貂蝉或者海伦。
        真的必须玉石俱焚吗,当回击的执意变得强烈,当不惮于毁坏一种基于退让和自欺的名誉?
        那些经过了重重阐释的词语在我面前跳跃:克制,自爱,怜悯,仁与恕。它们是一些恍若厚道的锁链,总是一再的,令人回到与生俱来的虚荣。
        把西施和貂蝉献祭吧,这可以使征服踏上捷径。
        
        十
        其实,不可穿透的障碍恰恰矗立在内心。
        开口揭穿时,我首先感到的是羞耻。这羞耻并非来自自我的虚荣被破坏,而在于一个人有没有权利揭穿别人的隐秘,即使是邪恶的隐秘。有如邪恶的告解会把神父推向两难境地。
        反扑的意念正如红苹果里面隐形的剧毒,它使一种阳光灿烂的天真迅即变得幽暗。我曾经试图克服。在没有搅扰的深夜,我曾经盯着天花板上熄灭的吸顶灯,等待一刹那的神性降临。我深知克服的艰难,因而深知计谋中匿名的痛楚。
        
        十一
        那些计谋,也是有着缘由的吧。邪恶可能建立在肮脏之上,也可能仅仅源于要击溃另一桩邪恶的本意。
        它可能与我的不恕完全同质。
        大侦探拆解开那些计谋,也破坏了那些绞尽脑汁方才建立的捍卫。因此他说:“曾有一两次,我深悟到,我抓到罪犯而造成的坏处比犯罪本身还要严重。我现在已经懂得了慎重,法律和良心相比,我更愿意欺骗法律。”
        良知和悲悯。这是原谅的原因吗?这是从一桩桩计谋里逃离的原因吗?乃至,这是确知计谋的邪恶,却保持沉默的原因吗?
        
        十二
        其实,不论多么天衣无缝的计谋,都有穿帮的可能。有多少计谋,就有多少将计就计;有多少间谍,就有多少反间;有多少貌似无懈可击的布局,就有多少洞幽察微的拆解。
        多少用来窥探的蒋干,成为对手实施火攻的引子;被献祭的孙尚香,竟然爱上了刘备。而诸葛亮最后的计谋要指向满意的结局,需要经历怎样的冒险啊:如果有人在司马懿之先找到了那本书,如果司马懿让帐下的文吏代读,如果一向多疑的司马懿对纸页之间的粘连产生了怀疑,如果他偏偏不是一口气读完……那么,那个计谋就塌陷了。
        设计一个计谋,或者拆穿一桩计谋,都需要破釜沉舟的决绝,有如诸葛亮于空城之上,野鹤闲云地抚琴;有如刘邦撇开千军万马,赶赴鸿门宴。
        大侦探福尔摩斯说:“不论多么天衣无缝的谋杀,只要是人做的,就没有解不开的道理”。他拆解那些计谋的过程,我也真是喜欢。他常用的推理就是,当排除了所有其它的可能性,还剩一个时,不管有多么的不可能,那都是真相。
        
        十三
        是啊,所有的事物,都是有来由的。当一块馅饼忽然从天而降,它背后就可能隐匿着陷阱;当一种狂喜忽然没有理由地袭来,它可能也同时在内心植入了病毒。
        每当一桩计谋最终被打开,它呈现的总是某种极致:过于复杂,或者过于简单。
        在所有被习常逻辑所搁置的细节里,无不存在着惊奇。只是当初,当那种惊奇出现的时候,判断力在得失的迷宫里兴致勃勃地寻找出口,它获得了游戏的愉快,而忽略了迷宫的高度。其实,所有回环往复的围墙,都是可以轻易翻越的,只要你突破规则;所有蔑视常识的游戏规则,都只不过是为了把你从无味的庸常推向惊奇丛生的沉溺。那是一种出乎意料,一种逻辑之外的事件,一种突袭或者抽空。
        面对任何设计,愚钝并不在于不能拆解,而在于自作聪明的合作,就像作茧的蚕,自己把自己团团围住。于是,一个计谋,又一个计谋,有如气息恍惚的毒品,它们经由抽食者的品尝,不动声色地走向圆满。
        
        十四
        天才而偏执的尼采,曾极力赞扬思想意义上的计谋。他说,每一种深刻的性格都需要一个面具。
        似乎真正的自由恰恰存在于表层和景观,而不是幽暗的内层。哦,也许是的,当一个人开始通过敲击键盘而表达,他也就隐匿了自己。他放在镁光灯下的仅仅是线上的木偶。木偶身着盛装,手舞足蹈。他操纵那些线索,使华丽和喧嚣纷纷驯服。
        思想不需要结局。思想本身的力量就足够了——它驯服现象,驯服原因,驯服进入思想或理解思想的任何人。思想充满了华美的气质,却难得澄澈见底。
        悬而不决的悲怆,碎为齑粉的意义,被永远忽略的丧失,以及,可能早已被篡改被杜撰的路标——谁说思想不也是一种计谋呢,当它以匪夷所思的力量使人产生了盲从。也许,真理不过是过程中偶尔一遇的事物,它可能被镌刻,也可能被抹去。而这一切背后,思想躲在暗处,散发着诡秘的明亮。
        
        十五
        隐匿自己,透明地隐匿自己,隐匿于无形无相,让那个稻草人去替我们守候麦田。这一定是人类的先祖由于恐惧而遗传给我们的禀赋。
        这短短的一生,遇到的绝望太多了。它们都是坚硬、显形、前冲带来的。那些果敢与轻信的特质,使我们跌跌撞撞。
        那些山峰,陷阱,杀机暗藏的碉堡,它们击溃过许多人,使许多洁白坠入污浊。我曾相信有质地完美的事物可以避免这些。我曾相信这一切到早晨都会改变,早晨,光亮叩门的时刻,当我从昨天的枕上醒来,这些都会澄澈。我明白最后的温情会裹挟一切:对峙,天真,甚至伪饰。
        遭逢过设计的天真,该怎么自圆其说呢。
        当预言即将到来的世纪是一个演员的世纪时,想象那个面具充斥了街道、房屋和野外的世界,尼采的内心是否曾充满悲凉?终究,计谋是冰冷的,它使人一旦触及,便不寒而栗。
        
        十六
        因心机过浅,即使在游戏里,我的设计都没有成功过,它们总是被对方一眼看穿。
        而在那年的愚人节,我竟使一个人上了当。
        那天天色明亮。我坐在办公桌前,短信说,我已经去了他所在的城市。
        他的反应有些张皇失措。他的短信每隔一会儿就会发来,一叠连声地问,你走到哪里了,我是点好午餐等你,还是到哪里去接你。时近中午,他说,我在旧厨房点餐,你喜欢吃什么。我只好说,别点了,我已经到了附近的一个县。他竟然又慌慌张张跑到那个县城,在电话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刚赶到,去哪里接你。
        玩笑开得太大了。
        我问,你傻啊你,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他说,知道……但我怕你是真的来了。
        那个惟一由我设计而获成功的计谋,它没有带来恶作剧的快乐,却在此后的每个愚人节,从记忆里悄悄浮出,有如一个安静的提醒:永远不要试图愚弄,因为,唯有诚意,才能使一个人无可逃遁地中计。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