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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水晶宫到地下室—— 每个人的《地下室手记》

发布: 2013-8-15 18:14 | 作者: 李静睿



        2007 年初我还住在广州,租的房子是一栋破旧的公寓,好几次电梯骤然下落又骤然停住,在那么几秒钟内我发现自己丝毫不恐惧死亡,好像活下去这件事也并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我正准备迁居到北京,同住的两个室友已经搬了出去,屋子里四处狼藉,猫尿混杂灰尘的味道逃无可逃,而走到阳台上就看见雾霾沉沉的灰色天空。大部分书都已经打包寄走,大概觉得自己生活的地方跟地下室也没有太大区别,无聊到极致的时候我随便翻开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读过他的书,大学时读《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群魔》的震动好像已经被非常具体的生活渐渐消磨,好在这个时候我又遇到了《地下室手记》。
        整本书大概也就说了这么一段话:“你们为什么这么坚定,这么郑重其事地相信,只有正常和积极的东西——总之,只有幸福才对人有利呢?对于什么有利什么不利,理智不会弄错吗?要知道,也许,人喜欢的不仅是幸福呢?也许,他也同样喜欢苦难呢?也许,受苦与幸福对他同样有利呢?”我把这本书装进随身箱子里到了北京,下飞机的时候看到舷窗外正在下雪,万物看起来都可以归零开始,又想到书里说:“但是我一生中,即使在任何表面的哪怕是最琐屑的事情发生之初,我总觉得,我生命中的某个根本性转折肯定会马上到来。”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个转折将会永远不来。
        《地下室手记》发 表于1864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四十三岁,在几个月之内妻子和哥哥相继去世,在此之前,他已经写出了《穷人》和《死屋手记》,大家都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另外一个果戈理,专为深受压迫的小人物写作,充满人道主义慈爱。社会主义者们当然喜欢他,他和别林斯基之前走得很近,一度深受后者思想的影响,这让他永远无法真正盲目匍匐在信仰之下,但即使那时,他也发现自己永远无法真正抵抗信仰,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最主要的问题……一个我自觉不自觉曾为之痛苦了整整一生的问题,就是上帝的存在。”从这本书开始,另外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用更复杂混沌的人道主义面对世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承认自己本性卑鄙和 激烈迷狂、“一生都越界到魔鬼那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甘愿放弃幸福而紧紧抓住自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终于告别关于人类的水晶宫幻想,走进了人性的地下室。
        水晶宫的意象来自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1859年他在伦敦参观完“水晶宫”展览馆,三年后就写了这部长篇,一部典型的社会主义文学作品。水晶宫出现在女主角薇拉的第四个梦中,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将来所有人都将在水晶宫中生活,水晶宫外鲜花盛开,歌声四溢,“那对于所有人的都是一个永恒的春天和夏天,永恒的欢乐”,总而言之,永恒虚妄的乌托邦。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第一个坚定地对水晶宫说不的人,第一个知道欧洲大陆的共产主义幽灵已经飘荡到俄罗斯而且开始成形的人,他早在苏联出现之前就明白无疑地看见了苏联的模样。正如别尔嘉耶夫所说,他早已感觉到地下的、俄罗斯深处岩层的革命不会带来自由,因为“社会幸福论与自由相对立”。1869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到彼得堡,开始创作集中阐释这一观点的《群魔》,他让希加廖夫在《群魔》里说:“我的出发点是无限自由,我的结论是无限专制。”早在革命的五十年前,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已经看清,即将开始的革命是俄国真正的灾难,因为这场革命寻求的是奴役与复仇,而非自由与正义。
        四十岁的地下室人是一个退职小官,住在彼得堡城边潮湿肮脏的公寓里,没有钱,受尽歧视,在被人羞辱之后,又转过头去羞辱地位更加低下的妓女丽萨(这算是这本书的唯一情节,其他都是地下室人神经质的滔滔呓语)。即使卑贱如此,他却还是要大声讽刺水晶宫,讽刺它不过是用永恒的幸福把我们人类变成表格化和数字化,书中 多次用“二二得四”来代表一种抛弃自由意志、确凿无疑的所谓幸福,“如果一切都成二二得四,自由意志又算什么东西呢?二乘二不用我的意志还是得四。”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当一切可以用二二得四概括之时,当人类的最终梦想就是放弃自由住进水晶宫时,这不再是生活,而是死亡的开始。
        就像我们很难爱上地下室人,你也实在很难用正面词语来概括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自私自负又自卑,嗜赌如命,对仆人恶劣透顶,养了个情妇,老婆奄奄一息的时候还跟着情妇去了巴黎,斯拉夫主义者,幻想着俄国去拯救世界,他还向自己的朋友吹嘘过怎样在澡堂里强奸一个小女孩,《群魔》第二部的原第九章刊发时被删除,正是因为这一章斯塔夫罗金的自白里涉及他强奸幼女的情节,《俄国导报》拒绝发表,陀思妥耶夫斯基还为此删改了部分后面的情节。普希金在《回忆》中有一句: “我带着厌恶阅读自己的生活 ……”,布罗茨基后来批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整个俄国小说都来源于这句诗。
        《地下室手记》的最后是“地下室人”痛苦地说:“他们不让我……我没法做一个……好人!”在现实世界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显然不是一个“好人”,纪德在《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讲座》里面提到福楼拜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点有趣的不同,福楼拜说:“生活是一件极其丑陋的事,忍受它的唯一办法就是避开它。”但是陀思 妥耶夫斯基说:“至少,我已经生活过了;我痛苦,但我毕竟生活过了。”所以从《地下室手记》开始,没有人比他在人性深处走得更远,地下室中将会渐渐走出拉斯科尔尼科夫、斯塔夫罗金与伊凡?卡拉马佐夫,他们疯狂的生活告诉我们理性并非能概括一切,人并非天然只趋向于益处,人类的梦想既趋向圣母,也趋向索多玛。帕慕克就充满敬畏地说:“如果今天我们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如果我们知道,有一种逻辑会鼓励人们爱上堕落,我们就应该感谢《地下室手记》。”
        然而如果不从对基督的信仰入手,仅仅把陀思妥耶夫斯基视为写作人性罪恶的大师,将永远无法真正读懂他在《地下室手记》之后每一部伟大的作品。在给哥哥的信 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这是一部不完整的作品,因为“书报检查机关的人都是蠢猪,我挖苦嘲弄和装作亵渎上帝的地方都被放过了,我是想从这里阐发出信仰基督的必要——而这却被删去了。”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里,如果自由失去和上帝的联系,那么自由本身也就被消解为一种对自己的奴役,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都为一件事痛苦:既然上帝存在,为什么人间依然有罪恶?最后他与这个问题取得了和解,认为世上所有的邪恶和苦难都是美丽的,因为它们都是上帝的创造,“要是你热爱世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这种爱将证明受苦受难是理所当然的,大家都应当彼此承担罪孽。为他人的罪孽受苦受难将成为每个真正基督徒的道德义务。”这一切正如《约翰福音》所说:光照在黑暗里,而黑暗并不接受它。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自由与上帝的探索开始于《地下室手记》,终结于《卡拉马佐夫兄弟》,这依然是一部不完整的作品。按照本来的计划,《卡拉马佐夫兄弟》还有 一个续篇,故事发生在十三年之后,书中代表纯善的阿廖沙已经成熟了,他四处寻找真理,成为革命者,最后成为政治犯被处以极刑。但是1880年11月现在我 们读到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成稿,陀思妥耶夫斯基死于三个月后,没有能完成一个人犯下罪行却又因为对上帝的信仰最终获得救赎的最终设想。
        从《地下室手记》里的水晶宫到《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大法官的人间天堂,陀思妥耶夫斯基终生都在抵抗那些诱惑你离开自由的撒旦,即使自由意味着痛苦,意味着 一条失去安全屏障的漫漫长路。在雨雪霏霏的彼得堡,穷困潦倒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选择走下地下室,在灰霾漫天的北京,我希望自己能拒绝水晶宫。
        引自:http://dajia.qq.com/blog/288940048584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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