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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蓝的内在之豹

发布: 2013-8-15 18:12 | 作者: 白郎



        2005 年的一个仲夏夜,我和蒋蓝抵达他老家自贡时,天空中飘着博尔赫斯所说的豹子牙床似的粉红色,粉红色之上,悬挂一轮大月,一轮浪漫派明月,丰硕,澄黄,灵和,像朵大花,照着我的骨,并击穿了黑夜中最黑的物。但显然,蒋蓝不会喜欢这一朦胧的优雅之相,站立于黑夜,他更喜欢的是火焰,一把在世界之夜中尖锐呈示的烈火。
        我以为蒋蓝是体火很旺的人,罪证之一是喜食辛辣引发痔疮,有次严重了,找医生去做手术,手术一结束竟没休息,咬牙忍住剧痛斜着身子擅自驾车20公里回家。莱希于斯认为体火旺的人其梦幻是火,这一诊断使我明白蒋蓝为什么会那么推崇加斯东·巴什拉的《火的精神分析》。而他自己则宣称,“火打穿了思想者的天穹,引领着思想的维度,把它拉成一根矗立于黑暗之上的针芒,使压顶的光弯曲、衰退。”蒋蓝的精神之火一半燃烧着赤焰一半燃烧着蓝焰,击退无边的黑夜,也击退无边的白昼,它是强大自我的标记,本性与大地相连,有着独特的燃烧程式。
        然而火仅是蒋蓝对世界的一种尖锐喝问,尚不足以用来形容他那庞杂而热烈的内心。 在其代表作《黑暗之书》、《动物列传》中,大量动物被知识和诗意结成的美丽链条拉向了审美的极端——夕光中颇有些魔鬼雏形的蝙蝠、黄昏的橄榄树下底徊的猫头鹰、墨水般集聚在空中的铁鸦、穿行于布道声中的黠鼠、暗夜里伸出一只爪子的黑豹、有着浓烈阴气的女鸟、碧水中妖冶的人鱼、以怪异的狐步在雪地上撒落一串梅花的狐狸、用绯红的肉顶子撞击彩云的丹顶鹤……靠在黑白掺半的历史廊柱上,蒋蓝意味深长地完成了这两本精心之作。这两本书中,我注意到蒋蓝把最多的笔墨用于了豹子,先后写到赤豹、云豹、猎豹、雪豹、黑豹、金钱豹,这默示了他对豹子的厚爱,并从一个细部显明了这种玉体横陈的闪电似的动物正是他的“精神灵兽”。豹,我行我素,性情强韧,游走华丽,啸傲山林,它披着一身符咒般的斑纹突入时间的荒原,折返于蒋蓝的精神镜像,“人们不但看见黑闪电狂暴地抽裂大 地,还觉得那些飞扬的黑色金丝已经潜伏在自己意识的最高处,闪着冷光……”,蒋蓝这句关于猎豹的意象中的“人们”,在我看来,恰恰是他自己。豹汇集了强悍的自我、锐利的斗志、激昂的江湖气、高蹈的忧伤、孤独的沉思,而这些,都和蒋蓝很接近,甚至他那双有着淡淡橙色的深邃眼眸,也有一点和不羁的豹眼相似。
        像一道黑色裂纹飘忽于黑夜,豹比黑夜更黑。一遍又一遍,蒋蓝描写了黑夜中的豹,这黑夜既是世界之夜也是理性之夜,它漫过豹子的全部世界;豹子则是另一个隐喻,寓示着欲望旷野上孤独的自我灵力,当它奔突如黑夜之花,万形便逸散。“于是,黑豹自明。它走在微风的反面,风把它的所有运动带给黑暗,它仅仅从黑暗里伸出一只爪子,再按下去,黑暗就如影随形,淹没它,又使它再次失去名字。就仿佛一支飞驰的箭,不断被空气拾走自己的多余部分,只剩下一截锐器继续自己的事业。意外的情况在于,黑豹伸出爪子,突然被微弱的光线定住,它看见趾爪的反光,玉一样冷,把不祥的预感昭示出来——黑豹看见一条腰肢的曲线,被一股大力擒住,然后挽了一个死结。黑豹立即挣脱光线的缠绕,把前爪放下,它亮出利刃,插进黑土,直到整个身体在黑暗中淬火,接着哑灭。”
        而在另一篇叫《文字虫及发声史》的文章中,蒋蓝用略微带点灵异的细节描写了一种以书籍为食的白色闪银光的小虫。殊不知他自己就是一只巨大的文字虫,不停地抖动着发达的锐利触须,蠕动于渊博的篇幅之间。富兰克林于1780年买下了运到 美国的第一个浴缸,他喜欢长时间浸泡在令身体温软的缸里思考和写作。席勒总是把腐烂的苹果藏在靠近腹部的抽屉里,需要获得强烈的灵感时,深深吸入苹果刺鼻的香气,然后再关上抽屉,让香气在脑海里经久萦绕。对于习惯在书堆中打发浩渺时光的蒋蓝来说,书房便是浴缸,书籍便是苹果,浸染既久,浪漫厚重的气韵自成 格调,随蓬勃的激情涌出倒影纷杂的出口。
        但藏书万卷的蒋蓝并非坐拥书城的香软书虫,也不是逍遥于世外的鸿鹤,别忘了他壮怀激烈的豹子禀性,也许把鲁迅和武松放在一起撒两钱白干儿翻炒一番,可以泛出蒋蓝的体味来。整个少年时代,蒋蓝以拳头横行于自贡街头,打过无数的架,那时 他腰间随时都插着两把自制火药枪,一旦遇事,立马就以“双抢李向阳”的面目出现。多年后,寓居成都的他早已“改邪归正”以笔扬名,但其角斗士形象仍被不少 当地人记得,一天,他父亲回家时,见一个走在前头的邻居边走边翻看着成都晚报,那人兀自冒出一句:“作者蒋蓝,不可能是楼上经常打架的蒋蓝嘛。”
        古语道,豹死首山,意为这种猛兽不忘本。与豹一样,蒋蓝深深眷恋着生养自己的故乡。其童年和少年是在自贡一条叫“盐分巷”的巷道里奔跑而过的,一里长的巷道曲曲折折,房子多是老式砖木结构,用以前的大盐仓分隔而成,“盐分”的意思, 就是对盐进行分隔、包装、转运,旧时这里曾热闹非凡,食盐批发商多如鸟雀。去年夏天他带我来到这里时,老巷子只剩下了搬迁后的几排空房子,孤寂地立在瓦砾堆旁,一股混合着盐卤味和霉土味的陈年之气,落寞地缠住了一旁的几串黄瓜,黄瓜是一个老太太在瓦砾堆里“开荒”种的,她已成为这里唯一的住户,当她在迷蒙的夏阳下眯着眼睛冒出矮矮的身子时,蒋蓝认出她是自己一位小学同学的母亲。扛着几麻袋记忆的雪花盐,蒋蓝在盐分巷的“残山剩水”间来回走动,高大的身影映在青石板的青苔上,一摞重重的童年叠加着一摞重重的少年迎向他的颅骨,将他带回到一个囤积多年的咸味四散的梦境。他指着青石板路上的一道沟槽告诉我,这是旧时胶轮车的“尾舵”磨砺形成的,小时候自己可是这条石板路上的“顽主”,接着,他欣喜地发现一个小时候家里用过的小花盆,遂把这件“文物”带回了父母近年的住处。
        盐分巷旁是釜溪河,这条自贡的母亲河静静流淌着漫长的天意,河的两岸,是绸衣似的林子和旧时代的龙脉。孩提时,5岁便可独自游过釜溪河的蒋蓝常常在河里戏耍,享受暖阳曼丽的沐浴,摸河底的鱼和螺蛳,以一艘小火轮为动力的长长的运盐船队开来时,他喜欢追上橹船,吊在尾舵上,直到开出两里地,才下水悠闲地游回。
        如今,红尘逐水流,旧日子恍同隔世。构筑在恐龙与盐巴之上的自贡早已成为一座“自宫之城”, 伟大光荣正确的钢筋混泥土对传统实施了大清洗,大批钢铁恐龙迎来了新侏罗纪时代,其间散落的一股刚性古气,仿佛贴着一张遥远的帐幔在游走,帐幔尽管已被颠覆,但不时能看到一些富丽的线头和碎片。这让我想到李后主的句子:“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崭新的故乡是让蒋蓝倍感陌生的故乡,他感叹道:“我越来越对这座古老的盐都感到陌生。那些负载了千百载盐巴的“官道”(一种石板道)已经荡然无存;火神庙里挤满了黑压压的等候房子分配的城市贫民;而专门祭祀盐场动力——几十万头水牛的牛王庙,已被装修成了不伦不类的财神庙;我曾经工作过的盐业设计研究院正在绞尽脑汁分流职工;有几百年历史的贡井盐厂已经破产倒闭……有一天,已经74岁的父亲突然指着巍峨的自贡市盐业历史博物馆对我说,他就出生在里面,那时叫西秦会馆。除了会馆大门口那对石头狮子,一切,都面目全非了……”
        自贡先后开凿过1.3万多口盐井,是名副其实的盐都,世界上第一口深达千米的盐井燊海井仍然活着,天车上绑满篾绳的柱头,图腾柱般高刺苍天,激荡着古老的伟力,这伟力示现为盐卤,经过大铁锅的煮熬,转化为白晃晃的精盐。一个赤着上身的熬卤汉子在几口大铁锅边晃悠,沉默如盐,如同祖先的幻影。在燊海井,一个虚明的瞬间,我看见盐的光纹像豹纹一样,缀在蒋蓝身上,使他愈加有一种豹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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