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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夫

发布: 2013-7-26 08:36 | 作者: 谢侯之



        杜大夫,奇人怪人。奇怪人也。
        那年我在北京,给德国公司做代表处。代表处小秘书小郭是个小姑娘。刚婚不久。有天哭哭啼啼跑来,说她新婚的老公要死了。把我们吓一跳。忙问怎么回事。说是她老公酷暑天吃烫喝冰,肚子出事了。后来住到医院。三治两治,开刀坏了事。最后说是出了“肠休克”(肠麻痹),就是肠子不蠕动了。用各种药各种招数,肠子就是不动。无论再怎么治,好像到头了。医院看要坏事,赶紧送病危房,找来家属,下病危通知,说人是没法子了,早晚这两天。让赶紧想着准备办事吧。
        看小姑娘哭哭啼啼,大家都慌乱手脚,站起来纷纷想折。这时我想到杜大夫。
        我就去求杜大夫,告他小郭老公怎样怎样个危机,告他肠休克,最后问他能不能救救小郭。杜大夫说:“能救。”我说:医院都说不行了呀,你去了得担责任。你真能治吗?杜大夫说:“能治。”那医院部队大医院,在西红门,特远。我们那时事情特多,也没跟着去。就让小郭带杜大夫去了医院。
        后来听说杜大夫去了,跟医院去说了。医院没别的招儿,就允许杜大夫看。小郭哭着,稀里哗啦,死马活马,求杜大夫救人救命。杜大夫安慰说这病古方上有药,我们试着把肠子救回来。医院就说病人家属:你们自己找人,吃药出事跟我们无关。后来按杜大夫,开药抓药熬药灌药。吃药过后,有肚痛。后来,肠子有动静。医院松口气,叫家属:赶紧把你们那大夫叫过来。又后来,屁放出来了,恶味。家属闻了个个喜极而泣。最后,排有血便出来。
        熬药喝药的调理,肠子回来了。蠕动功能运作了。后来,小郭老公出了病危房。后来,起身下了地。后来,出了院了。后来,活蹦乱跳成了正常人了。总之,没死。
        那天我去杜大夫家,进门就堵了。地上放一艘大船,中国古式儿,木制,有一米多长,高大。杜大夫见我,很热情,问我:“这船你看好不好?”我迎合说:“好,挺好。”杜大夫特高兴:“好你拿走!你拿走你拿走。送你了!”原来这是小郭家来送的。杜大夫给人家治好了,这家人不知哪儿弄来这么个船,祝愿一帆风顺的吉祥意思,强给搬来了。我说:“挺好的船,你留着呗。”杜大夫连连摆手:“太大太大,家里没地方搁。”后来再去,地上船没了,也不见在家里摆着。不知杜大夫把它入给谁了。妞子说是有朋友饭店开张,船送人家镇店去了。
        妞子后来跟我说起小郭那次:“杜强当时跟我说(她直呼杜大夫其名),病人状况很危险。”那医院也上中药。但杜认为药性不对。他说他见小郭怀着孕。他说他不能让小郭孩子没爹。杜强也不是完全有把握,但他用心小心。小心用药,小心对症,小心尝试,成了。
        又有次,妞子跟我说吃。说是吃过一次好东西:“你们都没吃过没见过,好吃得不得了!”我问:什么好吃东西在哪儿吃的呀?妞子就讲,结果又是杜强看病闹来的。
        妞子说是:杜强给一个什么人治什么病,好像是肝病。后来给治好了。那人喝杜强的药上瘾,叫它杜氏可乐。后来那人升官儿。后来那人老来,想送东西送钱什么的。杜强不收。又老来,请杜强吃饭。杜强不去。有次那人和老婆一起来。呆我们家不走。非要请杜强请我们出去吃饭。杜强就不去。怎么说也不去。杜强跟人家说:要不咱一块儿在我家吃炸酱面吧。两口儿哪儿干呐。后来看闹腾得不行,最后我就说,我跟你们去吃吧。两口儿说那得再叫上一个,就把我儿子也带上了。临出门又求杜强。杜强就一句话:你们去你们去。
        “那顿饭吃得有意思,”妞子说:他们开车带我们,不去见过的馆子,也不是听说过的馆子,就不是馆子。车开很远很远,我也不知是哪儿了。好像郊外,好像是住家区,一片灰楼。特普通。但是有守卫。左转右转到一楼房,进去。几个房间的单元,眼前哗啦一亮,或一惊,傻了。修得金碧辉煌,超豪华。一间餐厅,一张桌子。坐我们四个人吃。配厨师小姐完整团队,伺候这一桌。服务专业。盘碗都高级。吃的是炒菜,都很特别。都是用醋泡蒜炒,蒜一剖两半。妞子至此,热烈夸赞:“那菜,呀,好吃极了”,“真是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
        妞子有经历。见过台面吃过大宴,口味刁,有档次。她说好吃,必是好吃。但我纳闷,什么菜能让她赞的成了这个样子?是何味道何道理?这醋泡蒜炒怪异。我辈村人,一向渴慕美味。于是思不安寝,下来用醋泡蒜试炒。不觉有味美。更无拍案叫绝。人坐那儿叹气。唉,没这治病手段,无人请吃这腐败高档的私家菜馆。行笔至此,人站起,感叹本事不济:“咳呀~,呀~,”小锣四击头,告白走湖广韵:“不得尝,不得尝~~,憾哉!”
        考杜强京兆人氏。父辈中医。华北国医堂出身,拜的吴姓太医为师。现在太医的孙子倒是常来找杜大夫看病。杜强的医道,是跟的老父亲。我去他家,见柜子里堆的线装老版医书。杜家在安定门内有祖上宅院儿。有回杜大夫说这宅子:“好院儿好宅子,还好地界儿。”那院形如刀把,象书说刀把院:常人不宜,唯医生屠夫不惧。院里多树,都粗大。白杏红枣,柿子树石榴树,还有个大葡萄架,都繁枝大叶满结的硕果。又有回,听杜大夫说起那院儿果树:“那时候,院里果子吃不完。都特甜。”我想着“那时候”。老北京早年间漂亮哟!“现在树呢?”我惦着树,问他。“都刨了,”杜大夫口气平淡:“刨的都是老年间的古树。”
        改革圈地后,杜家从宅院里给赶出来。政府开发商携手共肥,在那片老胡同地面上起豪华商品小楼。老宅老树一概性命不留。杜家后来给补两套高楼单元。原先老宅地面,豪华楼起墙,圈高档区,楼盘卖天价,出入的光鲜富人。我向杜大夫问宅子拆迁事。杜大夫悠悠喝口茶,笑笑,只说的倆字儿:“土匪。”
        杜大夫在中医学院,并没做过医院大夫。老有人,都是拐弯抹角,经什么人介绍了往他家跑。求看病。杜大夫扰于造访,他不接家里电话。但人家一旦进了门,他认真地接谈。大家都认他大夫,是因为他给人看好病,还治好些医院治不好的病。我想那是因为他不在医院当大夫,所以能治医院治不好的病。
        杜大夫不受钱物,他的话是:“人家有病找来了,是帮给看看。”我老碰见他拿东西出来:“这烟给你吧。人家楞送。我不抽烟!”“不”字语气加重,表示强调。“茶叶给你吧,乌龙。送的。我就不喝。”“就不”两个字的语气也是加重。他喝叶儿茶,吃炸酱面。高兴了自己炖肉熬鱼儿。他不接电话,更不打手机。他留的老北京礼数。对外人特别尊重客气。送人是要送出楼门的。家里就是什么没有,也会强留人家吃饭。出去他骑个摩托。跑地摊,买书。跑早市鸽子市。买大碗,五块钱一个,买回来各家送。跑清河。买羊肉牛肉,得意那价儿,说:“便宜。”说那肉:“这块儿你拿走。”星期天他到我父亲那儿去,看看没他事儿,找菜刀出来,一把把磨飞快。跟保姆交代说:“磨快了,好使。”我见过他给人看病。看问过症候,伸过手来号脉,静静地一言不发。双目微合,含微笑。抻张白纸出来,斟酌了写方子。嘴里说着:“药都便宜。是人就吃得起。一副也就x块钱。”又告诉人家:“抓药你到南城白纸坊,那儿一药店。那儿比别处便宜。还好。”噫,这个杜大夫!一个有趣味人。你见识一回,那一种轻物欲无贪恋的平淡。不是人生看淡,是自有的人生淡淡。这差别值得叫你玩味。
        古来好医之人,还好采药,因而好出游。杜大夫尊古训,好出游。早年时候,他骑自行车,他跑不远,来不来是几天没影儿。我见他去北京的远郊,去房山去西山,都是山里边。带的一伙学生,说采药。后来他有摩托,他跑远了,来不来是几周没影儿。去妞子那儿,不见杜强,问:出去了?妞子说:出去了。去哪儿了?不知道。他去的都是野地方,基本就都是西北五省。都是骑摩托。还有两回说是骑摩托往西藏跑。我听到有回跑额济纳旗,内蒙最西的一个旗,再过去就新疆了。为的是看胡杨林。一趟跑漠河,中国最北的村落。为的是最北。一次从山丹经扁担口翻祁连山。还有一次从天水翻秦岭,走诸葛亮出岐山的路。去九寨沟,转去若尔盖,回来走甘南,看郎木寺看拉卜楞寺,都骑的摩托。光听这路线,就够野。出去倒是带手机,晚上住下才开机。只发短信:“大滩镇”,“窟窿乡”,或“托克托县”,三个字两个字,就是个地名,再无一字多余话。妞子拿短信拿地名,摊了地图查,查那个人现在是在哪儿了,那式子是在追踪办案。有次戏改唐诗,得新编松下问童子,四句,写在这里:
        楼下问妞子,言夫野游去。行迹手机中,归期不知数。
        杜大夫的远游,绝对是一种野路子,不宜使用舒适二字。白天他骑摩托,每天500公里。他不碰高级旅馆,不碰繁华街市,不碰堆了人的景点。凡见售门票,掉头就走。吃住简单。旅馆住十几元钱的,吃饭得有点儿肉。就够了。还有什么再的要求吗?晚上若碰不到旅馆,他就找农民家求宿。“要有院子的,”他说。我问:“为什么要院子?”他解释:“院子锁门。怕晚上人偷摩托。就走不了了。”有次晚上在个大车店,他和一堆盲流挤一块儿了。人家问他:“哪儿的?”他答:“北京的。”“干啥的?”“学校老师。”又问他:“中学?”他答:“是大学。”大家都笑了:跟我们挤一块儿,住这地方,北京的大学老师?蒙谁呐?杜大夫回来,跟我们顺带说起这事儿时,表情愉悦。
        他好多次把同行人给吓跑了。一回骑摩托去甘肃藏南区。和一人结伴,两辆摩托。“半道儿上那人不行了,撤了。我一人儿走的,”杜强跟我说。那口气是在说喝粥:“那人不喝了,我一人喝完的。”再听到一回,去祁连山,也有一人跟着,两辆摩托。半路上那人受不了,不行撤了。他独自走。后来他总一人独自出游。我觉得这像是抽筋,抽的是徐霞客式儿的筋。
        大概因为喜欢野游,杜大夫喜欢收集地图。全国各省地图,各省公路图,什么图都收。妞子说他对位置对路记性好,特认路。前些日子渊如十个云南知青,三辆车自驾去了西北。杜大夫听了,挂记得不行。天天问走到哪了,怎么走的。叹气说绕路了,应该怎么走怎么走就好了。那架势是恨不能跟着走。他好像只对路线关心,对人家看了什么倒不太关心。
        杜大夫还喜欢书。喜欢攒书。他书架上的书各式各样,从“诸子集成”,到“英诗直译”,再到“中国民间年画史”,再到“阎锡山统治山西史实”。不相干的书排一起,显得整齐。他的书多是旧书摊旧货市淘来的。有次早上他在路边。看到一人蹲那儿,地上摊块布,上面放四大本东西,脏兮兮,很破旧。过去一看,是民国书。大纸版竖排,文字间无标点,每本寸厚。一本赫赫大字标题“中国矿业纪要,民国十五年十二月,农商部地质调查所刊印,谢家荣著”,三百五十多页。一本题“中国铁矿志,民国二十九年九月,实业总署重印,丁格兰著谢家荣译”,书八百页。唉,世上的际遇有时奇妙,让人不由得认定,那必是预有的安排。那天那人那书皆有定数,专门守那儿等他呢。否则这事儿就太没道理了。杜大夫就去问那人:“这堆书你卖多尔钱?”那人答:“二百块。”杜大夫说:“给二十。卖我吧!”告那人实话:“你这是碰了我。你这书除了我买,再不会有人买了。”那人听了,信。让杜大夫抱书走了。杜大夫后来见我,有奇遇状语气:“我买了几本书,嘿!你来你来,”拿出来给我看,坚定地指了书,说:“缘分!”然后说:“这书该你拿走。你的。好儿收着!”书我后来拿去说给张立生,得他一个喊叫:“好极了!”脸带了喜色:“这书我们知道。没有,缺。正在找呢。”又带了贪色:“你就捐了吧!”
        在杜大夫那儿还见到过一本有趣书:“北平市市立第四中学校同学录”,也是民国的。是本同学毕业纪念册。欧美中学一向有这传统。毕业时,必出册纪念。多由同学编辑策划,收入老师同学和学校照片。同学照下有朋友文字,互相赞美或互相励志。我见过德国美国华人孩子中学毕业,都有这册子。四中这册子让人惊奇。感觉中国当时已很新派,时尚很趋世界大同。倒是后来割断,现今大陆中学无此风尚了。这书老皮硬本,纸色泛黄,大量黑白的照片,让你见到当时。有几十位毕业同学照,有大门校舍教室体育场,有教员校长相片履历。惊讶的是:洋文教得还有德文,有洋人作教员。同学照下多有评语。看到那时的人,话语和脑筋都天真可爱,心态是一种原生的真纯。诸如评说刘君:
        嗜读书,喜运动,是你的精神;好诙谐,爱交结,是你的天真。在这竞争社会中,希望你把你的天真,来实现精神。把中国进于大同,世界成为平等;祝你前途远大,进步无穷。
        评齐君:高阳籍;性豪放广交际。氏本高阳望族;然而传统概念阶级意味,未尝存诸心也。故常有改革社会之志焉;齐君共勉乎哉!
        评张君:直言无隐,宵小者莫敢近。君将来服务社会,诚不可量也。
        老师的话也这味儿,只文字古词些:
        兹因分袂期近,聚首无恒,兼以国事蜩螗,民生凋敝,挽救时局之责任,胥在吾侪之青年,不胜感慨系之。
        合上册子,想着那个时代。对人心的真纯,有渴慕的心。近半个世纪,人染得没有真实颜色。心中叹口气,想到杜大夫。他那份真性,倒几分近着古呢。这本册子,若四中人看到,怕是会很喜欢。现而今,保有这份原生真心态册子的人,保有这份原生真心态的人,怕是都不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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