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散文两则

发布: 2013-7-11 18:06 | 作者: 帕蒂古丽



        在大地上读一根麦桔
        麦收季节,我从山东高唐背回来一箱用麦秸秆做的纸,感觉就像小时候背回来一捆麦秸秆一样。
        那些温暖、干爽、柔软的麦色纸张,带着记忆中麦秸秆的味道,每天贴近我的口唇、面颊、腋下,甚至最隐秘的地方,在它接触我身体的一刹那,掩藏在内心最深处那些隐秘的记忆纷纷回来了。
        我认得那些纸张,仍保持着麦秸的本色,是换了一种形体的麦秸,麦秸秆仿佛是它的前世。小时候躺在麦垛上的那种触觉还在,新磨的麦面一样可以入口的食物的纯净还在,那是只有大地上生长的庄稼才有的芳香,就像一份久违的亲情,没有一丝侵害,轻柔如母亲的手,纯净如泉林野花,那满眼的麦色是那么熟悉和亲近,混和着家人的肌香。
        在高唐的大半个县城,都环绕着高高的麦草垛子,它们挺立在离马路不远的空地上,像临产的母亲,骄傲地鼓起腹部。车往哪个方向行驶,你都能遇见它们,一丘连着一丘,一圈圈团团围坐着,姿态饱满地占领了城市周边的大片空地。
        那些麦秆堆积起来的草垛子,刚刚从六月的齐鲁大地上回来,鼓胀着大肚子,草色中带着些许临产妇疲乏的淡黄。站在这样丰盈的草垛子面前,我就像站在怀胎的母亲面前,有着想亲近和抚摸它的欲望。
        麦秸垛子让我看见遥远北疆的大梁坡。打场的时节,我和弟弟妹妹头发上、衣服上沾满快乐的麦芒,在草垛子上蹦跳嬉戏。农村的娃娃对丰收这个词没有太清晰的想法,只是对麦垛的气息,有一种天然的喜爱,麦香对孩子们意味着好吃的馍馍和可以尽情玩耍的麦草垛子。
        村里最美好的事情,几乎都跟麦秸垛子有关。漆黑的晚上,麦秸垛子是村里滋生恋爱的温床。我跟那个邻村男孩的第一次约会,就是俩人背靠着麦秸垛子互诉衷肠。无数次我在麦秸垛子后面久久地等他,嘴里衔着一根麦秸品味着初恋的味道。我的第一封情书,就写在那样一张麦秸秆做的粗糙的算术纸上,我初恋的泪水甚至打湿过算术本上一粒一粒凸起的麦壳。
        大梁坡村的草垛子连接着生命。几乎村子里的每个孩子,都出生在麦秸秆和稻草上。谁家的婆姨要生孩子了,都会准备几捆当年的麦秸、稻草,晒干净装进麻袋里,搁在高处存放,以免被老鼠和耗子抢先当了温暖的产床。
        那个冬天,牧业村的一家哈萨克族牧民撤了毡房,带着孩子、赶着羊群,来到大梁坡过冬,父亲把家里一大排土胚房的最后那间让给他们住。那个哈萨克族的阿帕,就是在这间屋子生下了她的第九个儿子。
        那天她家的棉门帘不断被我掀开,父亲让我一次又一次送麦秸秆进去,为了能用上力使出浑身的劲生孩子,高大的阿帕让丈夫用粗粗的麻绳把她吊在房梁上,豆大的汗珠子从阿帕的脖子上、脸上、赤裸的身子上,砸到大炕上铺开的麦秸秆上。我看着孩子从阿帕的胯间,滚落到撒在烧热的大炕上的一堆麦秸秆上。
        在我的记忆里,麦秸秆的气息已经和新的生命牵连在一起,无法剥离。多年以后,我在城市的医院里生孩子时,看到产房里用纸巾、卫生护垫,莫名地会想到母亲生我们时,身子底下铺垫的麦草,甚至能隐约闻到麦草的气息。那些温暖干爽的麦草从我的手上,到了母亲的身子下面,被她身子里的血水和羊水淋得湿哒哒的。
        母亲生下我的几个弟弟妹妹,不管是头先着地,还是屁股先着地,身体最先接触的就是一把麦秸秆。土炕上的苇席和毡子都被抽走,只剩下母亲跪在一堆麦秸秆上。那样的时候,我总是爬上大炕跪守在母亲旁边,捧着干净的麦秸秆等着接生婆使唤。孩子生完了,沾染了血和羊水的麦秸秆,就会孩子的胎衣一起被收走,埋在庄稼地里。父亲从炕洞里铲出热乎乎的稻草和麦秸秆、玉米杆烧的草灰,铺垫在炕面,吸干那些羊水和血水。
        麦秸秆在农村里就是人们的草纸和孩子的褥子、屎尿垫子,用完了就扔在地里当肥料,相当于现在婴儿用的一次性的尿不湿。在野地里解了手,抓一把麦秸来应急也是常事。父母在地里干农活儿,抱一捆麦秸铺在地上,让娃娃在地上爬,或者干脆用长长的麻绳,系在一大捆麦秆上,娃娃扶着麦秆捆子学坐学站,拽着麦秆捆子摇摇晃晃学走路,都是农村里常见的景致。
        长大后,父亲总是让我跟他一起在羊圈里,守候快要生小羊的母羊,那些我从院子里抱来的玉米杆、麦草,在母羊身子底下被淋得黏糊糊的,像是打烂了一篮鸡蛋,鸡蛋清撒在草秆上,初生的小羊身上也湿漉漉的,母羊舔舐着小羊羔身上的粘液,小羊羔的口唇不小心碰到那些沾着羊水的麦草,还会本能地伸长颤巍巍的脖子去嗅、去啃食。
        那些麦秆、稻草、玉米秆,是牛羊的草料,也是小牛、小羊出生时的产床,它们落在上面,一定不会陌生,也绝不会受到惊吓,那些柔软的麦草像一个褥子,那些草料的灰就是最好的消毒粉和干燥剂,那种安全感的植物气息,也会植入它们的记忆吧,就像秘密地植入我们出生时的记忆,甚至慢慢演化成一些生命的密码,暗藏在血液里。
        “六月收麦天光,七月扬麦打场,八月麦面馍香……”所有记忆的密码,仿佛都写在一张淡黄的纸上,它让你想到麦粉馒头的颜色,面条的细软绵香。
        大地金黄的季节,正适合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一捆摊开的麦秸。很想给躺在泥土下的父母写一封长信吧,告诉他们,曾经在生命里失落的那些体验,都因了再次遇见麦草垛子和麦秸秆纷纷回来了。
        这样的时候,我只想一个人坐在草垛子上,静静地读一根麦秸。
        
        一堵墙用裂缝说话
        村庄里的墙,被和泥巴打土块、打夯盖房子的人砌进很多秘密,这样的一堵墙,吞进了多少村庄的沙土,就会吐露多少村庄的信息。
        经年的墙慢慢开裂,透光透风,会顺便把一些东西悄悄透露出去,多数秘密都漏到屋后的河坝里,或者被风吹进墙背后的羊圈里。羊圈一般都是土打墙,也没有用泥抹过墙面,风吹雨淋,年辰久了四处漏风,连小羊都能漏出去,根本关不住秘密。
        烟火的气息钻进屋顶芦苇的管子里,一根根芦苇都被熏成了烟鬼,夜里能听见它呼噜呼噜地吸气,芦苇里灌满河坝的秘密,被烟气熏烤成另一种成色,像父亲被莫合烟熏烤的手指,焦黄灰黑。飞絮带着芦苇的秘密,在半空里飞来飞去,飞过棉花地、玉米地,女人和男人秘密的对话,随飞絮被吸入,掩藏在屋顶芦苇的缝隙里。
        房子和羊圈里,都是人和羊的秘密。羊圈里的羊把古丽和大头脱衣服脱裤子的事,偷偷说给墙听,他们黑暗里的喘息,被裂缝传出去,隔墙的单身汉子偷听了去,传给村庄里的风,风在墙上开出一个洞,在洞里装了耳朵和眼睛,秘密被呻吟掏空后,又被风言风语灌满。
        父亲不断地和泥,隔段时间,墙就要重新糊上一次。不多几日,太阳烈一些,裂缝就会重新显现。他用沙土和稻草、麦草和泥巴,想让墙泥变得牢固一些。那些钻进土块的缝隙,被泥密实地糊住透不过气的,都是些经年的隐秘,密不透风,比如古丽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到底是谁干的好事。
        裂缝的危险来自墙里,墙皮上显示的只是一种表象。父亲只看到墙皮,他似乎否认不是墙里面出了问题。沉默的墙,只有靠裂缝说话。 墙要说话的时候,就咧出一个口子。裂缝成了墙唯一的表达,把危险和恐惧展示给人。看惯了到处是裂缝的房子,就会觉得,一面太完整的墙,像一个哑巴。
        四处漏风的墙,看着多嘴多舌,却比没有窗户和裂缝的外间屋子安全。外间屋子只有一扇门,黑漆漆的四堵墙,屋顶开了个天窗,露着一线天光。冷天里天窗堵着,热天天窗是一张朝天的嘴,偶尔燕子看见人没有留门,像黑色的叶子从天飘入,让天窗的白扑棱棱一阵黑,除此以外,天窗从早到晚像个朝天的喇叭,又空又圆又大,仿佛这张嘴说话,不是说给人间的,没一句能着地,风一卷就上了天,谁听没听见,天窗也不在意。
        父亲说,一面再完整的土墙,早晚都是要开口说话的。墙说话,直接采用了裂缝这个形式。墙的话不从门窗走,它要说它自己的话,自己的话就要从肚子里、胃里、心窝子里掏出来,墙急着挤出几句话,声音一大,嗓子就挤破了,墙面上就咧出一条条缝,先开始细细的,墙的话越说越多,嗓门越来越大,缝就越咧越开,最后裂开的口子都合不拢了。
        这个时候,父亲又开始和泥巴糊墙。父亲发现泥稀了不行,抹不住口子,泥稠了也不行,太重粘不住墙,不一会儿就脱落下来。父亲只好往泥巴里面添水,加稻草和麦秆,泥巴就有了韧劲,稻草和麦秆横竖交错在墙上,把裂缝捆住,它们用经纬交错的细小纤维绑架了整个墙面,让裂缝像一个秘密一样,消失在墙里。
        我知道那是暂时的。父亲在墙的嘴里塞满了泥土、沙子、稻草和麦秆。父亲每天堵住墙的嘴,就像邻家的古丽睡着了,父亲开玩笑用棉花堵她的呼噜。
        过了几天后,他几乎忘记了墙从哪里开裂的。父亲在一面到处是裂缝的墙面前,成了一个瞎子,他欺骗了自己,墙用稻草和麦秆的掩盖,让他相信了那些裂缝是不存在的,父亲逼迫墙隐藏了裂缝和危险。我们住在稻草和麦秆交织充满裂缝的墙里,假装忘记了恐惧和危险。其实住在四处裂缝的墙里面,比住在结实的监狱里还要危险。
        裂缝盘踞在墙面上,像钉子钉在木板上,仿佛这面墙就是为裂缝而生。有病的墙体承载着这些裂缝,呲牙咧嘴,破裂,抵抗,无法愈合的伤痕,不完整和疼痛,仿佛不是裂缝的,而是整面墙的。父亲明明知道墙的开裂是从里面开始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用泥巴墁住表皮。
        墙基因为裂缝而变得动摇,墙像老人松动的牙齿,显出老态,墙缝开始漏土,开出窟窿,先是蛇钻进来,接着老鼠、耗子窜进来,猫钻进钻出,窟窿越刨越大,鸡和狗干脆在墙角做了窝。
        墙体似乎变得越来越沉,硬生生地撑着压下来的肥胖的墙肚子,墙鼓胀着,变得矮胖、浮肿,混合着稻草和麦秸的泥巴糊得再多也无济于事。父亲在窟窿里添泥沙和碎土块,修补后的窟窿不是实打实夯出来的,没有劲道,鸡和狗一刨就开了。
        冬天那些窟窿里塞满了冰雪,屋子怎么也烧不热,西伯利亚刮过来的寒风彻骨,裹挟着冰雹打破墙的沉默,从屋子的各个方向进来,袭击我们,裂缝和窟窿用冷酷的叫嚣威胁我们,我们一家人在一个又一个长长的严冬里,感觉住在一条又一条裂缝里打哆嗦。
        那年父亲离开后,我们再也忍受不了漫漫寒冬里,墙上那些窟窿和裂缝,老房子废弃,檩子和椽子被邻居家抽走,四堵墙坍塌。缝补过墙的裂缝的稻草、麦秸秆,软塌塌地萎弃在地,房顶的芦苇戳在地上,直指着天空说话。自由了的墙,重新回到它的原貌,在雨水和雪水中,融化为泥土、沙子、稻草、麦秆……
        村庄里,曾经属于我的老房子,如今已经没有墙,也不存在裂缝,只剩下一片废墟,在镜子一样明亮的阳光下摊开着,寂静无声……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