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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里温柔来到的老妪们

发布: 2013-5-16 21:31 | 作者: 宋唯唯



        她们总是在黄昏里来到。西天的红云薄了,田野远远的,温柔,寂静得象一方晾晒在风里的绢。荷锄的农人们归来罢,小孙子扑到了爹娘的怀里,不再理会老祖母。黄狗归家了,鸡上笼了。堂屋和厢房扫过了,碗盏洗净了,乌黑的老筷子插在灶壁上的筷盒里,灶膛的暗火埋成了草灰,余温烘着一锅温热的清水。这是小村宁馨的一个时刻,那些白发的,穿青灰对襟布衫的老妪们,她们折回到厢房里,几乎不曾花心思的样子,启开梳头匣子,拿梳子抿过一点点头油,她们照镜子的样子,象翅膀烟紫的蝴蝶,偶然停留在雕花的窗棂上,翩然地停留和飞起,只是温柔的一瞬间。
        她们轻轻地踏过家的屋檐,走过洁白的禾坪,向我家走来,她们一路走着,平原上的黄昏,从原野尽头,渐渐地生起纱衣一般的轻雾。我认定,她们是将烟灰的暮色带到村庄里的人。暮霭随着她们轻轻地浮游过禾坪,来到我家里。然而,她们浑然不知地迈着细碎的老妪的步伐,手指沿途拣落身上的草屑。她们温柔地踏过屋檐,走到堂屋里。暮色的气息,是燃烧过后的木炭和稻草的余烬的温热气息,和暖,宁息,它弥漫在空气中,清香,伤感,不能言说,我深深地嗅着植物燃烧过后,那样象忧伤一样弥漫的芳甘,在黄昏里。
        我家的老祖母刷过了晚饭时的锅碗,房粱上的燕窠飞回了燕子,它们唧唧地并排停在房梁上,象多事的管家一样,清点着黄昏时的谷仓里的稻米和归来的农具。祖父牵着老水牛,去荷塘里喝水,水牛走在前面,祖父牵着牛绳走在它身边。它的小牛犊,在秧苗田边吃草,远远地隔着池塘,伸长了眸子,哞哞地呼唤它。祖父和它的老牛,脚步舒缓地踏过黄昏时的村路。祖父清瘦,慈祥,佝偻的身影走在村庄的禾坪上,他是一个村庄的所有人,所有生灵和庄稼的老祖父。
        祖母将一柱点燃的香插到供桌前的香碗里,双膝落在蒲团上,合掌,作揖。在她俯首的时刻,我感觉暮色象散发着檀香味的扇子一样,刷地打开了。她的身影轻轻搅动纱褛般的暮色,从堂屋走到厢房里,一一点燃灯盏,在橙黄的灯光亮起的一瞬间,暮色从我家穿堂而过,遁往黄昏时的原野和河流。我家的老屋蓦然变做一只温暖的小盒子,我无依无靠的心情变得安暖,踏实,如一个抱在襁褓里的婴孩.
        我坐在我的酱红色的小竹椅上,端着一只蓝花瓷碗,每一根筷子上挑一粒白米饭,往嘴里送,嚼完那两粒饭,也要久久的。吃一碗饭是多么令人恼火的一桩事啊。我有气无力地咬着筷子。我希望有一群黄绒绒的小鸡正好经过我的竹椅下,随便谁家的一只狗也行。然而,它们在黑暗摇曳的那一刻,便施了定身术一般的睡着了。
        哦,在那样静谧而恬美的黄昏,吃完一只瓷盅里的一粒一粒具体的米饭,多么的无望啊,黄昏的余烬的清香围绕着我,空气里漂浮着比羽毛还要轻盈的黑色的草木灰,我甜蜜而忧伤,瓷盅象一瓣被遗忘的橘子,躺在我的手掌上,我歪在竹椅上,牙齿乏力的咀嚼令我困倦,然而我生怕睡去。
        “你这小伢,怎么天天吃饭都吃到这时候啊?一台人家的小狗小猫都吃完了你怎么还没吃完?”那些老妪们,每天进门都不厌其烦地老老地絮叨这一句话。
        月亮轻轻地挂上树梢,眼看着就要晒上禾坪,童年的天空象圣洁的蓝湖,暗下去的树梢映衬着橙朱的红霞。我听见村头村尾,那些被晚饭的炊烟熏暖的青色砖壁后,响起了伙伴们召唤我的声音,他们用我一听就晓得是谁的声音,伪装成各种各样的鬼,呜呜哇哇地叫唤着我的名字。那些清扬稚嫩的召唤,令我在每一个回到故乡的黄昏,充满了温柔的期待。我期待从充满了植物暗香的树林里,从时光深处,清晰地传来对我的名字的召唤……
        她们讲话的样子,仿佛都还很年轻,客气的,敬重的,文雅的,一如刚刚婚嫁到宋湖来的样子,言辞里尊称着从娘家带来的姓氏。她们一辈子一起插秧,割谷,晨炊晚茶里,看得见各家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农闲的时节,坐在一块儿“向火”,抬头看看时,昨日光洁如新剥的煮鸡蛋的面容,已经各自老皱成一朵菊花啦!然而,祖父在她们面前,仿若依旧年轻后生的腼腆,他是瘦小、勤劳的一个人,忙了一世,也没忙出多少稀奇来。他从堂屋里经过,握着草绳,或者抗着犁耙走向仓间,目不斜视的样子,佝偻着脊背。
        她们谈天的口气,眯缝着老了的丹凤眼,清淡地回忆道:“庚午年七月发洪水的那一年.去庙里送盏供灯,都要划着采莲蓬的小木船。”
        “我爹爹带着我们姊妹跑日本人那一年。夜晚睡在芦苇滩上,高头洋马走过,马蹄声在耳朵边响了一整夜。而今爹爹入土半世了,想起来好似昨天。”
        “夜里要合衣睡的,有一回腊月里,大月亮,外头一个长辫子女伢敲门……”
        戊戌那一年;
        庚午年腊月;
        辛酉那一年……
        禾坪上跑过一群群的孩子,他们执着竹杆。禾坪上走着过路晚归的算命先生,化缘的尼姑,和一些奇怪的背着桐油伞的人,在那些神秘的,我不知它们到底在哪里的年份里,她们都存在着,小村的往事仿佛一串湮没在时光里的桐花,生长在遥不可及的树梢上。对于那些,我尽力地跳跃,却无法抓住的过往——我心头充满了悲伤。祖母在的故事里,我居然完完全全地不在场!村庄的老妪们经历过的那么多的故事,我都没有来得及参与。如果我没有参与,难道她们也若无其事的进行着起居和寒暄么?行走在她们那些被人遗忘的渔网一样的往事之中么?我的心里,居然生出重重的关于人情冷暖炎凉的失望。我嘴里含着饭,眼睛里含着泪,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小竹椅上,气得要哭起。 
        祖母迈着轻盈的步履,在厅堂和厢房间走来走去,她的身姿轻盈而敏捷,象一把能干的拂尘,所及之处,碗盏家什,清洁洒扫,样样妥贴。直到那一年,当我躺在静谧的春夜里,听见祖母那样沉沉的,钝钝的跨过门槛走进厢房的声音,我心如刀绞地听见,浮游在脚步之上那样劳乏的用力的呼吸声,短促,沉重,那一瞬间,我无比恐惧地清晰辩知:她老了。她的苍老,她吃力的脚步,令我心碎……。
        在祖母迈着轻盈的步履的我的童年里,老妪们在屋檐下围坐了一圈,她总是会拿一把葫芦瓢,去厢房里,摸出麻糖,桔柑,花生,满满地端出来。尽主人之谊地道:“没么子好吃的招待您郎们。支吾些时候罢。”
        “哎呀,多承您郎,这如何要得呢。”老妪们纷纷地从竹椅上稍稍欠起身来,如是地说。每一个黄昏,她们都不厌其烦地如是这般上演一个回合。她们说话的声音,总是轻言细语的,木壳收音机里陡然响起的歌声,房粱上归家的燕子的啁啁,都会盖过她们的话语,甚至陡然亮起的橙黄的灯火,也会象风一样,扑低她们的言语。
        她们的礼节,是如此地繁多。一日一日不知要在荷塘,菜园,小径上相逢多少回,她们总是毫不省略的,细言细语地问候,譬如:
        “好烈的太阳哦,菜园里的西红柿晒红了。”
        “燕子贴地飞,怕是晚一个时辰便要落雨了。”
        “木粜上我才槌了衣衫,您郎要留心滑溜。”
        祖父经过一个老妪家门前时,老妪也会在檐下讲究一番礼节,她发出虚情假意的邀请:“宋爹爹,来家喝碗凉茶罢。”祖父含笑地应答“多谢多谢”,脚步飞快地经过了她家禾坪,他绝不至唐突地接口道——“好罢,那就喝碗凉茶再走罢。”一生之中,村庄里那些老妪的厢房,是老去的祖父们从来不曾涉足过的。那些镶嵌着透明的天瓦的木头房梁的厢房,散发着梳头油,老棉花,无言的秘密,和来自岁月里的柔和的馨香,令人心定。
        若是逢上吃酒席,这群不为人们所重视的老妇人,照例被安排在一桌。满堂的宾客早就火热地吃起来了。唯有这些老人们,她们遵循着那些繁多的古老礼节,身姿端庄地坐在八仙桌的一首,吃相文雅,一盘菜端上桌来,一定要礼让三巡,方才各自举箸一次。一盘菜只可夹一筷子菜的——我祖母如是教育我,彼时我端着碗,嗓门威武站在她身边,穷凶恶极地嚷嚷着,向她索要桌上的蒸鱼、糯米丸子。她夹到我碗里一箸,筷头放进嘴巴里抿一抿,洁净地并排放回碟子上。一桌酒席,她们会坐上很久很久,这些老妇人们,都具有一套相同的啰嗦和好看,繁文缛节的秀雅。
        那些老妪们,我一律都称呼她们为“老姨婆”。那些身着老蓝布衫,坐在檐下竹椅上的老妪,在黄昏里轻声地唤我乳名的老姨婆们,在相近的年月里,逐渐地消失。她们一个个地走了,村庄也渐渐地空荡了,那些在浓密的树荫下,月亮地里的老屋檐下,随时坐成一圈的景象,也一并消散了。与老妪们一同渐渐消失在岁月里的,还有梳长髻的道士,摇动着洋铁片卖花线的走乡货郎,唱着莲花落,拍着渔鼓,臂上绕着碧绿小蛇的民间流浪艺人。背着一把桐油雨伞,一路小铃叮当的瞽目的算命先生。还有那些,我记忆里的老妪们在祭祀的节气,跪在星夜里,点燃纸钱,供奉香火,喃喃地和祖先神灵沟通的温情夜晚。那些,落雨的天气里,火塘边,屋檐下,我为她们诵读经文唱本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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