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
去年的最后一天，病重的父亲确诊为肺癌晚期——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一直以来，父亲是我心目中“健康的体魄、顽强的毅力”之楷模，他天天风雨无阻地行走在秦岭操场上，并且日日肩背撞树，外加保健操若干式……。自退休以来，父亲没有进过医院，也不相信自己会患病，但他却说过“有天走不动了，人就垮了”，不幸一语成谶。2012年12月20日，天雪，已显疲态的父亲被阻止出门。之后每况愈下。29日入院检查，次日有了结果，31日最后确诊——值下午3时许，内科主任传唤病人家属晤面，我去了，被告知家父已是肺癌晚期转移，腰椎被癌细胞蚀坏，随时有折腰的危险，而且时日已经不多。
回到病房，挂着吊瓶的父亲尚在睡眠，家母小声问情况怎样？我示意母亲靠近窗前，告曰“是不好的病，已到晚期，时间不多了”。说出的时候，泪水已是串珠般落下。母亲马上就明白了，顾不得自己也涌出的泪水，劝慰我要“挺住！”同时递过纸巾。我说“嗯！”随即背过身去疾步走向水房，用凉水拍额拭脸，想使自己尽快镇静下来，但泪水还是禁不住下落，以致哽咽。母亲见我未回，便跟到水房，拍抚我肩再三劝我一定挺住。我心里就想：“绝望就这一次，以后坦然面对……”。接下来想，下一步该怎样告诉女儿？
爷爷奶奶一手养大的孙女，尚在美国明尼苏达大学读博，中午才接过她的越洋长途。女儿电话中叮咛：爷爷病情诊断和治疗过程务必如实告知。女儿是把爷爷奶奶当作“替身父母”来惦记和感恩的。
女儿曾经学药（本科阶段），现在读心理学，有些情况是瞒不住的。但她奶奶很坚决，执意要瞒住，并强调：即使发生最坏的情况（生命弥留或病逝），也一定要瞒住。
母亲说，“那边的暴风雪影响飞机起航，这边的北京阴霾天也影响飞机降落和转机，孩子往返万里，学校只给一星期假，有四天在路上，我放心不下”。于是，这个坏消息瞒住女儿，一直瞒到元月25日才委婉说出；之后，每次与女儿通电话，她都哭成了泪人。
性格使然，父亲虽绝症在身，却始终没有服输。他永远是生命行列中的强者，从入院之初就在考虑：如何摆脱医院环境的束缚。如我博里所言：陪护是困难的，“最难是晚上10时以后，家父如一盏油灯，拼命打亮，想一夜耗尽自己”。意思是，父亲总想逃离病房，回到家里。事实上，他总是用警惕的眼睛观察周围，寻觅间隙，想方设法地避开监护而逃走。只是，住院部的大门和安全通道都夜里上锁，使他回回不能如愿。有几次，我陪护至凌晨三、四点钟而疲乏之至，打盹小憩，值班护士就从医院走廊领回了一瘸一拐的父亲——他在准备“越狱”使劲扭动门锁时，被惊动的护士捉住……
少顷安静之时，父亲的沉默和理性，也使他的行为和情绪充盈了温润、感恩的一面。父亲欣赏刘婷（吾妻）的厨艺，喜欢她做的可口的菜肴。在尚可进食的阶段，值夜的小池和小王说，父亲总是在凌晨5时之后，就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等候刘婷送饭过来。一次，刘婷逗着父亲喂完饭说“好吃么”？父亲点头，再问，还是点头。刘婷索性嬉说“这饭不好吃，不好吃”。父亲一下子就急了，猛地爆出一句“好吃！”，且眼神异常地坚定。在已经不能进食进水时，父亲的举动更令人刮目，他会礼节性地接受送到唇边的第一勺水、第一口流食，表示已经领情并谢恩，之后嘴唇紧闭，示意拒绝第二勺。即使在生命的最后几天，已经完全难以吞咽，他仍接受送入口中的小半勺水，使劲地抿住嘴，反复翕动上下唇，尽全力咽下——此情此景令人终生难忘。
扛过48天后的征月初五，父亲走了，以他顽强的毅力照顾了所有关怀过他的人——初五（2月14日）是家乡绍兴的传统小年，到了这天，新年也就过完了。冥冥之中，一颗老树择在此日倒下，让森林腾出一片空白。
在抽空的记忆中，父亲元月4日下午说过的三句话，句句如石，一直砸痛着我们。
——父亲说：“我倒霉了”，“太累了”，“没有办法”。
加起来，十一字。字字结实。这也是父亲秉性寡言和对病痛感受的唯一一次完整表达。
父亲辞世前半个月，家人曾有过一次郑重商量，如果病殁在腊月二十八、除夕夜或大年初一、初二、初三这几天，丧事便低调处理：不发讣告，不设灵堂，不作遗体告别。
父亲走在初五。如是，挽送逝者的一切都按常规进行。只是灵堂布置从简，遗像两侧不挂挽联。灵堂摆设完毕后，望着八年前曾亲手为父亲拍摄的相片透发着和蔼的慈容，一时悲从中来，我移步里间阳台靠住门扇嚎啕出声……。2月16日上午8时追悼会如期举行，追悼仪式由公司工会主持，参加者200余人。哀乐声中，我手捧父亲遗像，脑海里拂过一串地名和年份：故乡绍兴5年，杭州9年，上海8年，天津2年，陕西56年（其中驻马店五七干校1年），这些年份叠加起来整80，它们撑起了父亲的一生。
父亲……
2013-2-21凌晨整理于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