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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处的声音

发布: 2013-2-14 18:58 | 作者: 帕蒂古丽



        两根长木橛子一半打进土墙,伸出墙体的另一半担住一块木板,这就是父亲的木架子,类似于神龛,一个很原始的供奉处。
        木架子上最早供奉的是《古兰经》。母亲炒了羊肉,也会用盆子盛起来,放在木架子上,那是我们踩了凳子也够不着的高处。
        父亲洗净更衣后,捧走《古兰经》,去做乃麻孜(礼拜)、行逊乃提(圣行),他站在高起土坎上诵经,高处的诵经声泼洒下来,长音被风扬得高远,卷舌音慢慢舒展开来,柔软的白羊肚手巾一样擦拭天空,“比思敏倆,热合玛尼热依黑姆(奉普慈特慈的真主之名)”合着大梁坡上的芦花飘下来,落在一片白头巾和白帽子上, “倆一倆罕,银兰拉乎(除独一无偶的安拉,绝无应受崇拜者)”抹过的天空下,众人的脸洁净、端庄、虔诚、静穆。
        礼拜仪式回来,《古兰经》被端端正正地放回木架子上,上面盖上一块白毛巾。我不认识那些阿拉伯字母,我能听到那本《古兰经》里父亲的声音,从白毛巾下面溢出来,和好闻的羊肉味一起,渗透我们每天的日子。
        搬了新房子以后,父亲照例在墙上打了两个木橛子,另一个声音被父亲供奉在木架子上。
        我大脑里储存着第一次听收音机的声音,那种被调频和音波美化的音质,听起来不真实,仿佛是非人间的,我怀疑那种带着金属气息的声音效果,是咖啡色格子音箱布面上织着的金线造成的。我奇怪父亲镶着金牙,却无法发出那种金属的声音。
        声音最有助于记忆。随着声音复原的,是一个建设兵团的汉族“老乡”和父亲埋头调试频道的画面,那个老乡的面目已经模糊了,父亲说,收音机就是他从上海老家捎来的。
        母亲管收音机叫 “化学匣子”,笨重的方形暗红木外壳,跟父亲的缝纫机板一样光滑结实,两个金属旋钮掌管着声音的大小和不同的频道,母亲管两个旋钮叫 “铁奶头”。
        每天晚上父亲拨弄都那两只“铁奶头”,越到夜深越是不肯放手。母亲埋怨他,恨不得抱着“化学匣子”睡觉。 
        弄不懂成分的物品,母亲都轻蔑地概之以“化学”的,父亲的假牙是“化学牙”,塑料袋是“化学袋子”,复合肥料是“化学肥料”等等,口气里表现出对化工物品的鄙夷和不屑。
        我们在饭前念“比思敏俩”,饭后念“安拉乎艾克拜尔(真主最伟大)”,睡前“倆一倆罕”。我分得出父亲诵经的长调子,跟收音机里整齐短促的说话节奏截然不同。
        高处的东西,总是容易受雷电风的影响,听不清楚。父亲在房顶架了一根天线,其实就是一根细瘦的白杨树杆插在烟囱上。地线是一根铁丝,从屋顶的白杨树杆子上斜拉下来,埋在驴圈的墙根底下。起风了,屋顶上的白杨树杆晃荡不停,收音机发出刺啦刺啦的杂音。父亲爬到屋顶上跺脚,大黑驴在圈里急得直跺蹄子。
        父亲顺驴棚的梯子爬上屋顶,一回又一回去正那根杆子,他想把那个歪了的声音正过来。他说风把杨树杆子刮歪了,收音机里传来的声音就歪了。
        我们不明白“化学匣子”里传来的声音正不正,跟一根白杨树杆子有什么关系。父亲觉得关系大了,仿佛地上木头的直和弯,都是按天上的声音长的。天上刮东风,地上的树就朝西弯,天上刮西风,地上的树就朝东弯。
        收音机里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风和风打架,那地上的树不是很为难,左摇右摆个不停,都不知道该往哪边弯了。父亲说小孩子操心不着天上的事,天上的事大人操心就行了。我们操心不了那么高的事,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操心木架子上的羊肉。父亲听收音机的时候,我们闻着羊肉味睡觉。
        父亲准时收听半夜12点的塔什干维吾尔语电台,那种声音跟白天收音机里的不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男声低沉沙哑,女声轻缓飘渺,伴随着刺拉拉的杂音,忽高忽低,声音被风扯来扯去。不时地会有别的声音压过来,盖过去,父亲吃力地辨别,到底哪个是他要听的那个真声音。
        我以为父亲相信收音机的声音,直到那天,收音机里说有人被打倒了,我第一个听到,跑出去告诉正在喂驴的他,他一把捂住我的嘴,不让我乱说话。我以为家里的收音机坏了,说胡话了,一口气跑到邻居家,邻居家的收音机里也在说有人被打倒了,我一进去,收音机就被关了。
        我说,有人被打倒了,他们都不理我,说我胡说,恨不得用眼睛里的恐惧把我的嘴塞住。我跑回家爬到房顶上,去正那根天线,爬下来再听,那个声音还在重复刚才的话。我只好站在院子里吹风,好让风把我刚才听到的声音刮走。可是那天没有一丝风,院子里的白杨树一片叶子都没有动。
        父亲的那些经卷不再放在高高的木架子上,木架子上也没有了炒好的羊肉,只有收音机里传出干巴巴的声音。我闹着要吃羊肉,父亲说都被割了尾巴了,羊圈里连根羊毛都没剩,哪儿来的羊肉吃。我说养几只吧,我可以每天拔草喂羊。收音机里一个男人厉声呵斥:“不许放屁!”我吓坏了,赶紧用被子捂住头。父亲说,收音机里的人听到你说话了,骂你呢。大炕上的弟弟吃惊地说,收音机里的人真厉害,刚放了个出溜屁,他都能听到。
        父亲还是会在深夜听收音机,刮大风的夜里,还是会爬上房顶去正天线。他听哈萨克语、维吾尔语电台,比较“放屁”这个词,哪一种语言翻译出来听着更得体。
        刮大风的夜里,父亲到屋顶折腾他的天线,失脚从驴棚跌进驴圈里,大黑驴看到有团东西从天而降,惊得“昂昂”大叫。父亲一瘸一拐回屋来跟我们解释:“毛驴体贴主人家,知道老天刮风咱家收音机没戏唱了,趁机亮一嗓子给我们听。”
        大黑驴好像真的知道天上的事情。每逢大风的天气,天线不好使,它就叫得格外起劲,脖子一扬,声音直直地冲上去,高过房子,高过房顶的杨树杆子,传到天上的大风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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