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一树梨花伤海棠——重读《洛丽塔》

发布: 2013-2-07 21:29 | 作者: 石买生



        可怜的亨伯特。
        从古老的欧洲大陆来到美丽的崭新的美利坚国土,从第一天起,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娇美的小天使-----洛丽塔。一个39岁,是养父,一个12岁,是养女。难道我们又要重温一个老掉牙的令人恶心的乱伦故事?不!让上帝和我们一起聆听亨伯特的忏悔:
        “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火,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得由上腭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洛---丽----塔。”
        这就是《洛丽塔》的著名开篇,也是一部哀婉辉煌乐章的开始,接下来我们将进入一个神经质的、敏感的、类似于怪物的中年男人的传奇般的一生:在西欧度过生涩的少年时代,早恋、恋人夭亡,感伤;然后进入潦草、混乱的青年时代,出没妓院,沉迷肉欲,羡慕但丁,有迷恋幼女的怪癖心里,不能自拔;然后生命快速跳跃,进入中年,进入美利坚,奏响最华美、最忧郁、最哀伤的乐章。可怜的亨伯特,如果说,遇见洛丽塔是命中注定的,那占有洛丽塔肯定是一个阴谋,而付出的代价则是绝望的爱和日渐衰老的生命。
        对亨伯特而言,有爱的日子总是好的,哪怕是畸形的爱。自从进入洛丽塔家,洛丽塔就成了亨伯特的精神寄托。跟洛丽塔母亲结婚,潜意识深处肯定是因为洛丽塔,跟洛丽塔讲故事,得到的奖赏是洛丽塔坐在他大腿上撒娇和亲昵,当然,更令他心潮澎拜的洛丽塔出游前的突然返回,跑上楼飞身前来的一个纯洁无邪的吻,他的生命被洛丽塔充满了。冥冥之中,他甚至幻想洛丽塔的母亲永远离开他们,好得他跟洛丽塔永远单独在一起,结果洛丽塔母亲真的出了车祸,永远离开了他们。天,看似颇随人意,谁知道它给予你什么样的惩罚?亨伯特?
        我打保票,洛丽塔母亲离开人世的那一阵子以及后来这几年,亨伯特从内心感激上苍对他的垂怜。因为从此以后,汽车和旅馆成了他和洛丽塔移动的伊甸园。他们在美利坚广袤的大地上尽情地流连、缱绻。一个老男人,一个妙龄少女,构成了上世纪五十年代美利坚最诡异的一道风景,翻开文学史,我们依稀能辨出只有古希腊诸多乱伦悲剧中,才有如此出色的版本,俄狄浦斯有恋母情结,莫非亨伯特有恋女情结?跌宕起伏的情节,骨肉丰满的细节,让书中的文字熠熠闪光,亨伯特和洛丽塔的精彩演绎,让我们听到了古希腊悲剧悠长的回声。
        纳博科夫真不愧一代大师,他深谙多种文字,熟悉不同文化,对人性有深刻的了解,据他自己所言,这部著名小说的灵感来源,跟司汤达写《红与黑》一样,也是通过报纸上的一则新闻。可见,大师的嗅觉就是敏锐,竟然能巧妙地通过两个普通人物,让两块大陆、两种文化激烈碰撞,从而迸发出生命之光,人性之光!任何读者,只要拿起这部小说,一定会爱不释手,而且心里老念叨:可爱的洛丽塔,可怜的亨伯特!他们为什么过这样子的生活呢?他们后来怎么样?
        纳博科夫的伟大和残忍在于,他让洛丽塔和亨伯特回到了他们应该回到的地方。
        洛丽塔后来嫁给了一个退伍士兵,并且怀了孕,过上了清贫的日子。亨伯特找到引诱洛丽塔并让洛丽塔迷恋的奎尔蒂,开枪杀死了他的情敌,最终等待审判和死亡。
        可怜的亨伯特,他把生命献给了洛丽塔,不管何时何地何因,他都爱他,今生今世,他都是他心中唯一的,当他悲伤地从一个平民窟----洛丽塔的家离开时,当他知道洛丽塔要永远离开他时,他觉得彻骨的忧伤和寒凉,他觉得今生彻底结束了,但是因为他最后看上了洛丽塔一眼,他觉得此生不悔,值!
        亨伯特跟洛丽塔是在一场雨中分别的:“现在,我正开车穿过黄昏时分的蒙蒙细雨,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不停地把雨点刮去,但对我的泪水却无力应对。”这样的分别,撕心裂肺,却又平静无声,跟柳永在长亭与情人分别一样经典,当时是杨柳岸、晓风残月,上帝这样安排亨伯特跟洛丽塔的分别也是公平的,因为亨伯特毁掉了洛丽塔的一生,所以,此时,黄昏,雨,泪水,是他应得的最好的礼物。
        当亨伯特的背影渐渐远去,作为一个读者,我们深感困惑和纠结的是,洛丽塔难道一丁点也不爱亨伯特?难道真的如亨伯特所言,洛丽塔先勾引他然后又把他甩了?难道几年的时光洛丽塔都在跟他做游戏?难道在洛丽塔的心中亨伯特永远是她的爹爹?是的是的,洛丽塔的梦总在黎明,亨伯特的梦总在残夜,洛丽塔是朝霞,亨伯特是暮云,朝霞和暮云在两个维度,永远无法重叠在一起,这正是人生的悲哀之缘由之一啊。
        可怜的亨伯特。
        在弥留之际,亨伯特还有许多心思想跟洛丽塔诉说,他想把自己的一生写成一首诗献给她,他渴望,多年后,当他们都不在人世,让世人通过他的文字,看看他有多么愚蠢和痴心,现在,要离开这尘世了,现在,是的,还有什么跟洛丽塔分享呢?“我现在想到欧洲野牛和天使,想到颜料持久的秘密,想到预言性的十四行诗,想到艺术的庇护所。这就是我和你可以共享的不朽的事物,我的洛丽塔。”这些都是我所知道的卑微的礼物啊,我的生命里所拥有的,只有这些了,我想把它们献给你,同你分享,洛丽塔!亨伯特想。
        从热烈的洛丽塔开始,到滚烫的洛丽塔结束,一曲浑然天成的挽歌。多么凄凉,多么令人伤怀。纳博科夫宛若一个音乐大师,抑扬顿挫,旋律深邃回转,百折千回,犹如峰峦叠嶂,叫人低回惆怅,听吧,纳博科夫为亨伯特和洛丽塔演奏的悲怆的乐章,时时刻刻都在撞击我的心房,让我辗转难眠。
        可怜的亨伯特。
        你让我想到残花败柳,想到古园长堤,想到它们对春天的追忆和迷恋;让我想起被缪斯之箭射中的老男人,他们也是如此啊,他们命若琴弦,神经兮兮,春心不死,亨伯特,你让我想起张先,想起苏轼,想起杨振宁,想起库切,想起歌德……
        十多年前,我读到南非作家库切的小说《耻》,里边写到一个52岁的名叫戴维·卢里的老教授,因爱上她22岁的学生梅拉妮而最终被惩罚的凄惨故事,当他感受到生活的耻辱之时,他一点也不后悔,他心中惦念的的仍然是梅拉尼青春的娇嫩的身体,他迷恋往昔的时光,他想起,有一回,他看见梅拉妮一阵风似地从人群中走过,她那迷人风姿叫他心醉神痴,他乜了一下梅拉妮那神秘的部位,甜蜜的想,那儿我去过!啊,亨伯特,你就是戴维·卢里,你幽黯的生命也被点燃过。点燃你生命的,是你永远的宝贝,洛丽塔!
        亨伯特,你还让我想起宋代诗人张先,相传他年逾80,老树新花,洞房花烛,仍迎娶18妙龄女子,结果羡煞苏轼,苏春心被撩拨,有感而发,作诗云:“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亨伯特,你命似张先胜似张先,张明媒正娶,众人皆醉;你夜拥海棠,人神罕知。只可惜上帝妒你,让你度过好些迷离之夜,让洛丽塔最终离你而去,这,让世人徒增伤感,情何以堪。真可谓:一树梨花伤海棠。
        可怜的亨伯特。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