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应怜故乡水

发布: 2009-3-27 07:57 | 作者: 程宝林



       1
      
       我曾经说过,所谓故乡,不过“水、土”二字。
      
       而乡情所系,也不外乎:土里的亲人,土上的乡亲。
      
       关于故乡与乡情的民谚,随口就能说出许多:“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在这句谚语里,“故乡水”与“故乡人”的关系,二者合一,人犹如水,水即是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这句里,异乡遇见同乡,乡音与乡音那么轻轻一碰,眼泪就夺眶而出了。这又是故乡水的另一种形态,带有淡淡的咸味。那是生命的盐,跟圣经上所说的上帝之盐,完全一样。
      
       昨日下午,快放学时,学生问我:“听到暴风雨的消息了吗?”
      
       遂想起小时候,学过高尔基的散文《海燕》。“暴风雨就要来了!”
      
       或许,有人会觉得,我这是在隐喻席卷全球的金融风暴,其实不然。我指的就是大自然的暴风骤雨。
      
       半夜里,雨声和风声,如古代的军队,衔枚疾走,“沙沙沙”响成一片。天亮时突然停电了。居岛以来,这是第一次遭遇强猛暴雨。坐在阳台上,看窗前的椰树,在风中曼舞,一串椰子,青青而悬,每次从树下走过,都有点担心有青椰自天而坠。
      
       望着空濛的天空,森林在雨幕中愈发苍翠。无电话打出,无电话打入。偌大的一个欧胡岛,我一人独居。我竟有些思乡了。“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灏的“江愁”,何如我今日之“海愁”?我随口吟出: “满园春色,都付与落花流水。”我这古典的情怀,在潇潇雨声中归于寂灭。
      
       梦随雨声,回到万里外,那一片早已不存的青瓦之上。
      
       2
      
       几年前,武汉某大学一位素不相识的教授,到我的故乡走亲戚,顺便走进我家久无人居的老屋,拍摄了天井的照片,通过电子邮件传给我。
      
       我的感动,真是无以言表。殷殷此心,我担当不起。
      
       屋已半颓,重见童年时熟悉的每一块青砖,上面布满了青苔,一条排水沟,从父母的卧室地下通过,以致于那间屋子,一年四季都异常潮湿,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会损害父母的健康,而两位老人居然也没有患上关节炎。
      
       故乡雨水充沛,而集中降雨最多的时候,在四、五月间,民间俗称“入梅”,它有一个很诗意的名称:“梅雨季节”,大概来自“梅子黄时雨”这句古诗吧?
      
       赖床不起的时候,正宜听雨。大雨从四面屋脊上,汇聚到小小天井里,形成四道白练般的瀑布。雨的声音,遮盖了世上的所有声音。如果说,夏日的虫鸣与蛙鼓,是来自地上的天籁,那么,雨水就是来自上苍的天籁了。躺在床上,小小的少年,冥想着,从我家天井里流出的雨水,终究也会汇入江河,与所有的水连成一片。
      
       梅雨过后,进入农忙。物候一日一变,水稻的秧苗由黄返青后,蜻蜓的翅膀扇动得更勤了。堰塘里的荷花,开出了玉兰般的花朵。这是素白的荷花,“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东坡看到的,就是这一朵。红色的荷花,也不少见,不知何故,乡民却总认为那是“野”荷花,不入荷花的正统。荷花下面,种着菱角。这种水生植物,似乎也是我家乡的特产。前些年,在旧金山的中国城商铺里,偶而也有摆出来卖的,许多路人竟然不识,问我,那黑色的,三角形的,是什么?我说,那是我家乡的好东西,去壳之后,嫩的可以炒成一盘时鲜素菜;老的,干脆煮着吃,雪白的菱米,如珠如玉,如膏如脂,很是养人,据说还有驻颜之功呢!
      
       老家多水,却只有堰塘水,没有江河水,所以,并没有船。采莲与采菱的时节,村民便用大木盆,绑在两根木头上,划入荷花深处。那样的情景,长大后我在读乐府古诗时,不止一次读到。最有名的诗句是“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这样古朴自然,宛如天成的诗句,最终还是归结到一个“水”字上。
      
       秋天来临,新藕已成,就该趁着淤泥还没有冰冻之前,将塘里的藕挖出来。这时候,赤着脚,将裤腿高高挽起,跳入黑而厚的塘泥中,先用脚试探着踩踏,遇到了隆起的地方,大概就是一节藕了。这时,最好随身带一个布袋,因为常常会挖到泥鳅、鳝鱼甚至鳖(学名“甲鱼”,俗称“王八”)。一塘水,储养了一年,经春历夏,秋天来临就有了如许丰厚的出产。
      
       3
      
       在我的记忆里,有一年,家乡暴雨连日,低洼处的稻田,变得白茫茫一片。但是,不用担心,从垄上(丘陵地带地势较高处称“垄”),到冲(地势较低处称“冲”)里,分布着前几辈人遗留下来的排水系统,像一条条的小溪,很快就可以将洪水排走,淹不着庄稼。而这些小溪,就成了村民们捕鱼的好地方了。渔具也很原始,竹子所编的桶形篓子,颈口处,用竹签留了倒刺,安放在小溪里,用一根木桩栓牢。从堰塘里漫出来的大小鱼儿,顺流入篓,便再也无法游出。
      
       记得最清楚的是这样一天,二妹马上要满周岁,母亲一大早出门,中午时分,全身湿漉漉地回来,提着满满一竹篮的鱼。我们那里,虽说有“鱼米之乡”的美称,但当时严酷的经济政策,并不允许村民们,时时有鱼吃。这一篮鱼,会使不久举行的“抓周”乡宴,变得鱼香扑鼻,还会省下不小的用度。
      
       我对于乡村生活的美好记忆中,一定不能缺少了“守水”这个词。城里的人,或许不知道它指的是什么,但在我的少年时代,这却是乡村里一件既浪漫又带点风险的活儿。
      
       我们的村子,以水稻为主产。水稻姓“水”,水一是来自天上,先辈以大大小小的堰塘储之,插秧时开堰灌田。更多的水,则来自一百多里外的漳河水库。它建在荆山余脉处,地势颇高,当时的主政者,动员人力,修建了几百里长的水渠,蜿蜒向南,纵贯全县。渠道大者称“干渠”,小者称“支渠”,就像乡村的动脉与静脉一样。
      
       干渠无须守护,因为每个出水口都有闸门,钥匙掌握在水利管理站的干部手里。要特别守护的是支渠。每当插秧季节,万顷肥田沃土,都等着渠水奔流而来,刚收割了小麦油菜等夏粮夏油的农田,顷刻间变得像镜子一般,积下了盖过脚面的水。这时,先犁后耙,绿油油嫩生生的秧苗,眨眼间就像古代的苏绣蜀锦一样,一株一株绣满了大地。
      
       队长安排我们这些十六七岁的半大小伙子去守水时,没有谁不高兴的。因为可以在野外过夜,睡觉都可以挣工分。而夜晚,可以做多少“坏事”啊!偷瓜就是其中一种。有一次,我守水的地方,正巧是邻村我大伯家附近。晚上和伙伴去偷瓜,我想起了鲁迅的《社戏》,那里面不是有个孩子,宁偷自家的豆子,不偷邻家的吗?于是,我坚持:要偷,就偷我大伯家的瓜。
      
       第二天天亮,我听到大伯母在菜地里高声叫骂“偷瓜贼”,大伯跑到我们驻守的窝点搜查。我们赶紧将没有吃完的菜瓜丢进水渠。“渠水悠悠,一去不回头;大伯大伯,莫奈我何!”这竟然有点乐府诗的味道了!
      
       记得那是一个月明星稀之夜。我和同村的伙伴曾德平,用竹竿支起一顶旧蚊帐,里面铺上稻草,稻草上再铺一床竹席,一个舒服的“帐篷”就建好了。在渠水的奔流声中,稻田里时有荧光虫,明明灭灭地闪烁。不知怎地,我们第一次,说起了班上的女同学。他说,谁谁谁是班上最好看的。他说的正是我的同座。我因为从不与女生划分“三八线”,不和女生争座位而颇得女生好评,可恨的是,从小学到高中,我们男生竟然不曾和女生交谈,更不可和她们放学上学一路同行。在中国,在民间,尤其是僻远保守的乡间,这简直算不得是任何意义上的悲哀,但它是我一生的悲哀:我从小就喜欢对门裁缝的女儿,和我同班,同龄,我们一起度过童年与少年时代,一直到情窦初开,一直到我离开乡村,我们竟然没有在一起,玩耍过一次。李白《长干里》的名句:“郎骑竹马来,折花门前剧”, 只能在梦里追寻了。
      
       听到伙伴提到自己同座的女生,我的心里一惊。夜色遮掩,他的脸和我的脸,或许都有些羞涩的微红吧?“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这又是谁的诗句呢?
      
       今年夏天时,母亲在电话里抱怨,说是水渠已经荒废,农民们买不起,或者不愿购买漳河水库里的“栽秧水”,于是,干脆在自己的稻田里,花几千元打井,用地下水灌溉,种植水稻。水稻这种农作物,按照考古发现,至少已有六千年的种植史,但用地下水栽种水稻,应该说是恒古未有。土地之所以宝贵,就在于它可以循环往复,永续栽种。地力之所储,一则以“肥”,一则以“水”。水竭而地死,地死,赖土地而生的人焉能独存!如此悠长的稻作史,如果汲地下水灌之,恐怕地底下的祖宗,都要惊恐而起了。
      
       我问母亲:“稻田里还有鳝鱼吗?”答曰:“没有了。化肥农药用得太多,都毒死了。”
      
       我问母亲:“堰塘还有那么多吗?”答曰:“不多了,挑水都有困难了。由于种粮食有了现金补贴,许多人将祖辈留下来的堰塘,改成了稻田。”
      
       村里新出生的孩子们,还认识莲花与菱角吗?
      
       母亲没有回答。我家刚刚在院子里打起一口井,供做饭洗衣之用,因为稻田抽取地下水,导致水位下降,井里的水,快要抽不出来了。
      
       2008年12月18日,夏威夷无闻居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