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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青山多妩媚

发布: 2009-3-27 07:54 | 作者: 程宝林



       1
      
       三十多年前,我们那个村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全大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党支部书记就住在村子的西边,两套两进的四合院并排而立,在当时的气派,赶得上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土司衙门;大队的工业,如打米厂、榨油厂、供销社、卫生所,还有小学,都设在村里。村里南边居然还有一座食堂,专门为干部和这些“企业”单位准备午饭,炊事员就是我同学的老爸。
      
       那个村子,而且还是“边境”村,几里路外,就是另一个公社的地盘。它带来的直接好处就是,放电影的时候,我们可以两边跑着看。在文化娱乐极度贫乏的时代,这可是难得的利益。
      
       然而,这个村子,在受到四邻八乡羡慕的同时,也隐隐地遭到邻村的奚落:每家每户的屋后,都光秃秃的,没有什么树木,更不用说竹林了。
      
       在我刚记事的时候,大约五、六岁吧,我记得,村子南边,有好大一片高大、挺拔的杉树,足有百株之多。这是我童年时,关于树林的最初记忆。它是那样青苍、翠绿,留在我关于故乡的最初印象里。可是,我却不记得它是怎样消失的。后来那里变成了一片棉田,我曾被队长安排,在棉田边看守,驱赶猪与鸡鸭,免得将刚栽的棉花秧子啃掉。那是因为我的左脚背,烂了一个深洞,队长派给我这项轻活。
      
       离那片棉田不远的地方,是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树,树的学名叫什么却不知道。树下是放电影的场所。我小学四年级时,爬在树杈上,用手电照明,将越剧电影《红楼梦》里的唱词,飞快地抄下来。人到中年,在世界上走了一圈后,2005年冬天回去,和小时候的伙伴在树下合影,突然觉得,这棵树,和儿时记忆中的大树相比,要小了一圈。
      
       想自己的屋后,和周围别的村子一样,围着一层密密匝匝的树木,并且,生长着青悠悠的竹子,这大概是我童年时的梦想之一。这一梦想,30多年后,在美国才得以实现:我在自己的院里,种了桃、梨、苹果、柿子、樱桃、枇杷,还植了一片竹林。有时候,梦回故乡,我常常想,为什么偏偏我们那个村子,没有乡间所说的“屋场”,那种先祖给后代盘下来,树密竹茂的所在?
      
       听老辈子说,我们那个小村,迟至清末,仍是一个繁荣热闹的镇子。它从什么时候开始衰落?而且,衰落得这样迅速和彻底?
      
       2
      
       上中学时,要学工。学校规定,学生带竹子到学校,大家学“劈篾”。
      
       这真是难为了我们村的孩子,因为,我们没有竹子,一根也没有。
      
       央求同学,给自己带一根竹子来。有交情的同学,二话不说,就带来了;没交情的,就推说家长不准砍。我现在还记得,篾刀在自己的指头下,笨拙地滑动,篾片厚薄不匀,时常断掉。王长城就在一旁,咧嘴嘲笑。如今已在武汉某大学当了经济学教授和系主任的王长城,老早就学会用竹子编筐(可惜我忘记了用来装稻谷的那种竹器的名称),偷偷托拉板车的人带到沙洋镇上出售。
      
       村西有一座很大的水库。落雨,而又不需要出工和上学时,就去钓鱼。可是,钓鱼竿却没有。这又得求邻村的同学。我记得,有一次,我跟一位同学,到他家玩耍,出了后门,见到好大一片树林,虽然都是杂树,长得也不十分粗大,却相当茂密。地上落满了树叶和竹叶,有些地方,甚至树干上,还长着青苔。当时,“环境保护”这样的词,自然是闻所未闻。我只是觉得,既然韶山冲那著名的几间土砖青瓦的屋子后面,都有一片树木竹林,全中国的每个村子,每间屋子后面,都不该是光秃秃的,啥也没有。
      
       再后来,就到了1981年,生产队散伙了。村子东边,一片占地几十亩的松林,每棵树都分到了各家各户。小时候,那片松林,不仅是我们戏耍的天堂,而且,也是我们用竹筢将松针筢回家烧火做饭的领地。当时,我刚刚看完了尚是禁书的《说唐》,书中我们程家的祖爷程咬金,家境贫寒,老母用竹子编竹筢,让少年程咬金拿到街市上出售,换回米钱。程咬金后来在瓦岗寨南面称王,我作为程家子弟,何等自豪。“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中学历史课本上这句狂言豪语,我记得刻骨铭心。
      
       那一天,我到一里路外的同学范军家作客,他说,他要和他哥哥一起,去将分给自家的松树砍回来。于是,我们同去。到了松林,我见到那些松树,粗者不过碗粗,细者仅如胳膊。这些树,既然无法当木材使用,其用途就只有当柴禾。但是,既然只能充作柴薪,何必不将它们留在山上,非要各家各户一起出动,半天时间,将一座绿油油的松林,砍成光秃秃的荒岭?
      
       因为主其事者,得其利者,都是农民。
      
       身为农家子弟,我知道,“农民意识”的三大基本特点是深入骨髓的:计小利,不计大利;计眼前利,不计长远利;计局部利,不计全局利。
      
       我和范军兄,都是寒假回家的大学生。我们共同参与了将一片故乡的松林砍伐干净的蠢行。如今,身为武汉某大学教授、出版社社长的范军兄,是否还记得当年,我们是如何“坎坎伐檀”的?
      
       3
      
       话题回到村子里的那棵大树上来。
      
       老队长曾祥生过世前,曾对我说:村南头的那棵大树,一九五八年险些被锯掉,做成板车。那一年,“大跃进”,漳河水库工地急需板车。有人提议,将这棵百年老树放倒,可以做好多架板车。
      
       据他说,是他将这个主意拦了下来。虽然是共产党员,但毕竟是从旧社会过来的,脑子里还残留着一点风水信仰。这样一个光秃秃的村子,在街心,居然长着一颗百年,甚至数百年的古树,这不能不说是老天爷给这个村子的特别阴佑。后来,这个村子,在20年的时间里,40多户人家,居然考出了10多个大学生。听到老队长的话,我当时已在四川担任记者。我给时任家乡市长的钱亭章先生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就是,建议市长先生,安排林业部门,对全市各村落的古树、大树,进行一次普查,建档,并出台保护措施。
      
       我是从光明日报上刊登的一篇关于他的报道中,知道这位市长的。
      
       时近春节,不久,就收到了他手书的一张贺卡,用毛笔小楷书写,对我表示感谢。不管他后来仕途如何,或者,现在何处,我对他怀有感念之心,因为村里的一棵古树,我想到了很多树。辛弃疾词中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我们那里,地处江汉平原的边缘,目力所及,都是肥沃的,宜于稻棉的黑土。这样的好地方,如果不是郁郁苍苍,满目青绿,那真可以说有负好天好地了。
      
       一年前,听说家乡建起了一家以林木为原料,生产胶合板的企业,许多具有环境保护、绿色家园意识的网友,在网上表达了担心和忧虑。我打电话给在老家的亲戚,他们告诉我:当年的“屋场”,如今成了农民们缺钱时打主意的对象。有一些人,开着拖拉机,在周围村子里转悠,两三百元钱,将一座屋场“包干”,采伐干净。我并非亲见,不知确否,但是,我的内心是相当担忧的。不管怎么说,一家规模不小的企业,以树木为原材料,它对周围相当大范围内的树木,不可能不构成威胁。这是基本的逻辑或者常识。或许有人会说,该企业拿出了大笔资金,培育速生林。但是,企业是要赚钱的。如果投入造林的钱,将生产胶合板的利润消耗得差不多,这样的傻事,谁又会去干呢?这也是基本的逻辑或者常识。
      
       我在老家的村子里,尚有一座“屋场”,在后院里,种满了树木。那座院子,是近三十年前,全家人辛苦垒起的。我打算退休后,回到那里,建一栋美国式的木屋,落叶归根,像古人那样,为我的先辈们,守一守墓庐。
      
       前不久,回到老家居住的父母,念叨着,要将院落里的树砍一些,说是长得太密了。我听说了,表示反对。母亲说:“这些树砍下来,还可以卖一百多块钱呢!”
      
       我想起了小时候,用瓢端着十几个鸡蛋,到村南的供销社卖掉,换回油盐和笔、本子的情景。那时候,村民们亲切而粗俗地将母鸡,称为“鸡屁股银行”。
      
       我知道,如果不消除贫困,一切都无从说起。
      
       而消除农民心里,深埋着的对于贫困的恐惧,则不是一代人可以完成的使命。
      
       翻开《孟子.梁惠王》中就有多处,直接谈到林木养育与生活水平的关系:“ 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古代圣贤的话,言犹在耳。我们的家园呢?
      
       在土地、庄稼、林木面前,人民手足无措。
      
       2008年12月15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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