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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一种叙述现实的特殊方式

发布: 2012-12-06 18:03 | 作者: 徐芜城



        重读塔可夫斯基《雕刻时光》时,一边摘抄,一边随手记下一些杂感。在塔可夫斯基看来,电影的逻辑,应该是诗的逻辑。自己一边读,就一边思考这“诗的逻辑”。
        “当我讨论诗的时候,我并不是把它当作一种类型,诗是一种对世界的了解,一种叙述现实的特殊方式。所以诗是一种生命的哲学指南。”
        “想想曼德尔斯塔姆、帕斯捷尔纳克,想想卓别林、杜甫仁科和沟口健二,我们便会了解这些世界级导演所蕴含的情感力量是何等伟大。他们不只是生命的探索者,更是伟大精神财富的创造者,而那种非凡之美惟有诗境堪可表达。”
        托尔斯泰、契诃夫的小说中,就蕴含着深沉而绚丽的诗意的力量。
        关于“将主观世界与外部世界进行有机的结合”:这种“有机的结合”,需要作者具有强大而独特的结合力。它来自何处?人本身就是在两这个世界(自我与世界,个人与社会……)之间孑然独立,彷徨失落的,但是他又不得不每时每刻把它们“结合”起来,否则即陷入疯狂。事实上,每一个人,对此都具有无限的经验。但是,艺术家所面临的冲突更大,矛盾更加深刻,他的痛苦无法用廉价的慰藉消除。或者说,他像一个受到诅咒的人,刚刚达致的平衡与结合,迅速令他厌倦不已;对于他来说,这似乎是一个永不可能达成的目标。话说回来,一个人,一个艺术家如何能够消除那种致命的悲哀?平静也好,激越也好,都只是表象。平静的生活下面,是激流涌动;而逆水行舟,也许倒是可以使他心身振奋。这种独特的命运,使得他的体验越来越深刻、复杂。在最细微的日常事件中,在恒久的冲突中,他努力把握世界,把握自己,虽然永远归于失败,但是却渐渐领悟到:惟有从事创造,才能满足自我,才算是礼赞世界,否则,只是享乐,只是对世界的占有。
        作家一追求“耸动”效果,即丧失判断力和感受力,就虚假不堪。追其耸动效果,也包括刻意营造一种平淡的意境,这同样俗不可耐。只要克服掉这种恶习,作者面对自己,面对世界本身,面对记忆本身,立即就沉浸于真实的探索之中;他苦苦思索,认真回味,努力刻画,正是这种艰苦的凝神静思,赋予文字本身一种力量、一种动人的魅力。一个作者,固然有自己的世界观和艺术风格,但是在他写作之时,他面对的是刚刚诞生的主题、模糊不清的灵感、挥之不去的记忆,他的努力,无非是要把它抓住,把它神秘的内在奥义表达出来。他并不是先有了风格,再去到处寻找主题,那是制作,而不是创造。一切创造都始于模糊的意识,始于神秘的灵感,始于一个变幻不定、挥之不去的意象。
        同样是游记,想一下夏多布里昂和歌德的游记,甚至狄更斯的美国游记:完全地忠实于自我和环境,但却具有强烈到极致的风格。其实每个人的旅行都大同小异。但是大多数人不敢忠实于自己的所见,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所见如此平凡。一个天才大师,在漫长的旅行中,也并非时刻心醉神迷。如果说他们的心灵更加敏感,那么他们的旅行也往往更加烦闷。他们把绝大多数平淡无奇的印象剔除掉,抓住那些打动了他们心灵的东西,尽管一开始他们也并非清楚地知道自己何以被打动,何以事后念念不忘。这就是诗意本身的源头。
        用散文来解释诗歌,也面临着用文字来批评电影、绘画、音乐一样的的困难:不够完整。
        对世界的直接印象——这是天之所赐,但是非常奇怪的是,绝大多数艺术家,都将它们轻率地抛弃,把它们变成虚假的廉价的印象。当一个敏感的、诚实的心灵,面对着这个世界,一个最简单的事实是:这个世界是全新的,是以往的大师们所未见过的世界,而艺术家本身,也是一个全新的灵魂,与以往的大师们相比,是这个新时代的产儿;任何一个瞬间,任何一个感受,都是两个全新事物的照面,源源不绝地迸发着最可贵的感官火花,即那些“直接的印象”。这些印象的深奥与特殊之处,并非那么昭然若揭,需要我们去努力挖掘,竭力去把握。它们之中,最强烈的时刻和感受,就犹如普鲁斯特笔下那几个心醉神迷的瞬间。这些特殊的时刻,犹如天启。是两大世界的相遇,是过去与当下的撞击,是现实与梦境的交错;但是它们转瞬即逝,我们重又堕入平凡的世界,一个虽然“全新”但却庸常依旧的世界,一个由流行的“新世界观”主宰的世界。事实上,每个普通人都会遭遇这样的时刻:过往的全部经验都无法解释自己的所见所感:无以言表的幸福,不得其解的痛苦,令人崩溃的苦恼,长久压抑的忧郁……而真正的艺术家,在这样的时刻,可以转换成一个观察者、一个解剖者,他对自己的内心,对世界的本质,同样感到好奇,当然,在面对巨大的痛苦时,他不可能始终保持一个艺术家的创作心态,他倒是宁愿变成一个庸人,以免遭这一切厄运。但是,他也不会轻易地相信现成的世界观,因为,他知道,它们无济于事。他无法用自欺来骗取安宁的幸福。这一切,迫使他去探索,去反复地唤回那最初的直接的印象:幸福的起源、痛苦的起源。创作一首小诗,只需要极短的时间,但是一个诗人要想达到能够创作出一首好诗的境地,却需要漫长的努力:他需要认真对待自己的生活,认真对待生活里的欢乐与痛苦,保持对世界的好奇,对自己的好奇。在这个意义上,他自己的灵魂,也是与他对峙的、他自己知之甚少的另一个世界。
        真正的诗人也有自己的世界观、感受方式,有自己的偶然:主题、风格、人物,也就是自己的生活。一个诗人也是逐渐长成的,他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感受方式,而此前及未来的一切,都是他的素材,这些影像层层交叠,过去、现在、未来。他要做的并非编撰百科全书,而是写出一首、十首小诗。即便是塔可夫斯基,也不过拍摄了几部长片而已。他把整个感受,放进了其中,而且,激发出自己也为之惊异的影像。诗人也好,导演也好,都有一个完整的内在世界,以自己的方式感受着这个世界,在其中生活。但是,生活并不就是艺术。虽然,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不可能没有自己的“生活风格”。但是,它是无法被看见的,他只隐藏在艺术家的内心,是无限复杂的感受:痛苦或者幸福,都不为人知,也无法分辨。但是,艺术家的生活中,最隐秘最特别的,是始终在寻找、反观,竭力抓住那些原始的直接的印象。因为它们瞬间就会失真。这是永恒的搏斗。原始的,并不就是真理,就高贵,但除此之外,罕有其他启示可言。一个模糊的灵感、一个隐约的影像,令人念念不忘的,其中自有深意。即所谓天启。为什么很多人,一写自己的原始印象——感官的、心理的、无可名状的,等等——,就变得虚假?或者说,非常无力?也许,一方面是由于他们缺乏真正的内在生活和感受力,但是,那些天性敏感、具有艺术鉴赏力的人,为什么往往也是如此?也就说,使得一个艺术鉴赏家不能成为一个艺术家的原因是什么?技艺肯定不是最关键的,因为技艺是可以训练的。但是,如果这种技艺的本质,是大胆面对自己的感受,如实反思、描摹,那么,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曾有着几节课时间的训练。他们能够鉴赏艺术品,并真切地领会到艺术家的真挚、深刻,内心的审美力和良知,为之震撼,为之陶醉。这种震撼和陶醉,深刻地改变了他们的生活,使他们的生活得以具有艺术的魅力。但是,他们始终缺乏一种“才华”,正如一个人欣赏教堂之美,欣赏宗教生活的宁静和深沉,但却始终不曾过过一天信徒式的生活。他们不曾尝试过实践宗教的教导。只要实践了一次,就会引发一连串的反应。这种实践,是一个人超脱流俗世界的唯一途径。宗教的、艺术的、道德的,只要他按照信徒式的,甚至田野调查者的方式,去深入实践,他就可以发现更多的真相,尤其是,发现自己的内心世界。这个世界,与人同存,却很少被看见。拿欣赏音乐来说,如果说优秀的音乐总是可以感动人心,那么,一般人领受这种洗礼的时间,是很少的。而真正的音乐爱好者,则更多。长久沉迷于音乐之中的,可以说是被音乐改变了生活。但是这种改变,并不足以使一个人哪怕尝试谱写一首最简单的旋律——以表达自己内心那些不通过音乐就无法表达的感受!而作曲的尝试及领悟,本可以使之更加了解音乐,换言之,更加了解自己内心那些以潜在的音乐形式存在的情感。但是,一千个乐迷中,也未必有一个会去这么尝试。他们具备不具备这个能力,倒是其次的。绘画,也是如此。电影,就不必说了。唯一的例外,是文学。因为人人都在每天使用语言。但是他们也从未尝试过用真实的语言,去表达自己内心那些用俗语套话不能表达的幽暗世界。
        电影是独特的艺术,出现在其中的任何一种艺术元素,都必须从属于电影,其音效、音乐,也首先服务于电影,而不是看其独立之后的水准如何。同样,诗与其他文字艺术,也有着绝然不同的特质。现代诗同样如此,虽然它和古典诗歌比起来,似乎更加散文化、口语化了。无论多么“口语化”,诗就是诗,不是散文,不是日常叙事。如果在塔可夫斯基看来,电影是雕铸时光,那么,诗就犹如雕铸感受,雕铸印象。从“庞大的、坚实的生活事件组成的”大块时光“——无尽的印象和感受——中,将不需要的印象切除,抛弃,保留下组成诗歌的意象、感受、印象。过于散文化,是诗歌之大忌。因为它降低了诗的水准,甚至不再是诗,却保持着诗的一切外观,保持着所谓诗意。它不再是对直观的原始感受的再现,变成了一种“日常叙事”,走向了散文,就像塔可夫斯基评论色彩过于突出的电影,是偏向了绘画艺术一样。感受有很多种,有的迅疾无比、一闪即逝,有的则是笼罩我们一整日甚至更长时间的一种特殊情绪,所以,它们的表现形式迥然不同,有的意象叠加、突兀,有的则以近乎口语、散文的方式缓缓诉说。当然,某些以散文形式出现的作品,也完全可以是伟大的诗。骚赋体这些不分行,但有严格的格式的,就不去说了。但是,分行排列,毕竟是诗歌的首要特质。为何如此?一篇散文,分行排列,和真正按照诗句形式来创作的诗,有着本质的区别。契诃夫小说中,那些充满诗意的自然描写,能否直接转化为诗?我觉得可以。但是,从未有人进行过这样的尝试,把契诃夫的诗意段落抽离出来,排列成诗。契诃夫自己也不会这么做,不会出版一本这样的诗集,普鲁斯特也不会。因为那些诗、诗意段落,是从属于小说的。相反,诗人也会写作散文,精炼到接近于诗的散文,但是一旦他尝试把它们“改编”成诗——这不乏其例——就必须进行本质的改写。删减,变得尤其重要。在创作时,我们也会把散文直接改写成诗,因为我们发现,这篇“散文”,完全是按照诗的标准和方式来创作的。反过来,我们也会把一些诗改写成散文,因为我们发现,它还没有达到诗的标准,于是我们把它“降格”为散文。事实上,散文,在诗人看来,往往只是一种没有本质特性的文体,不是真正的艺术作品。问题是:什么作品,在何等情况下,才算是艺术作品?每个艺术家的标准都不一而定。说起来,似乎只有一个最外在的标准:足够与过往的经典作品抗衡,开拓出一个足够有力的新的典范;或者,与同时代的其他艺术作品相抗衡。然后,还要经得住时间的考验。但是对于艺术家本人来说,艺术标准何以当下确立?比如,我说,这是一首好诗,这是一首杰作,但是我却永远也说不清理由何在。而要说清楚,就必须通过批评,通过散文,通过各种交叉比较,而这一切综合起来,也只有外在的说服力。你又不能把读者按在椅子上,说,听,多么了不起的作品!
        意象的具体、独特、真实,是非常难以达到的严苛标准。很多日常叙事,具体而又真实,但并不独特,尽管对于作者本人来说,它们是独特的,不过这毫无意义。而且艺术中的“独特”,往往又反过来意味着普遍,在一个独特的事件、人物、瞬间、风景中,照见人生和宇宙的普遍特质。而很多不能不说很隽永的琐碎叙事,并不能达到这一点。虽然,其作者往往自以为,在一个平凡人物身上看见了所有人的命运。但是这种命运往往是肤浅、似是而非的。这就是契诃夫笔下的小人物,与一般散文作家笔下的小人物的本质区别。在契诃夫笔下,那些小人物,具有惊人的真实的灵魂,与大人物相比毫无逊色。其笔触也惊心动魄,犹如面对一个最独特、最深刻的题材,而不是着迷于一种家常话式的故作平淡;这种平淡,纯粹是虚假做作的。
        艺术家不因美学的理由,寻求自己的方法。他是被动地痛苦地发明了它们。的确!任何一个青年艺术家,在一开始,毫无疑问地都起于模仿,模仿自己心仪的大师。但是,很快,他无法再继续下去。因为他所见到的复杂现实,复杂的内心感受,是别人的方法无法表达的。他必须“创造”出自己的方法。诡异的是,青年艺术家一开始往往会模仿与自己本性截然不同的艺术家的方法,甚至模仿这些艺术家的生活。渐渐地,他才会走向那些与自己本性接近的艺术家,然后又再次发现了自己当年模仿的艺术家的卓越之处,这样,他才能发展出自己的尺度,同时又超越了自己的一己天性。
        关于有机论美学,最直白的比喻,就是生育,最弱智的母亲所产的婴儿,也是一个完整的奇迹般的生命。艺术创作远比一般人想象得简单,异常简单,惟其如此,它却变得深奥无比。犹如生育,犹如植物发芽抽枝、开花结实。其深奥在于其运行之神秘,其简单在于它可以是一个个体生命,一株小花野草。当然,有机论美学,并不能涵盖一切,但是论及艺术的神秘,有机论要比建筑结构的隐喻恰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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