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做不到的事和其实可以做但一直没做的事
春天来了，我才感觉可以动身了。所谓动身，就是从久居不下的卧室床上，走到早晨阳光特别充沛的朝东的从来没有客人来访的客厅，坐在沙发上看书，但有时还要盖一条薄被子——也就是把本来睡觉盖在被子上的第二层被子抱过去罢了。
我的猫跟着我移动。我在床上时它就呆在床上，我到客厅里它也跟着过去。总之，它是只亦步亦趋、一心爱我的猫——大多数时候。它到了客厅里，就跳到窗边摆了一小盆独瓣蒜和一小盆鹿角海棠的桌子上看风景。猫都爱看风景，所以它们才愈加可爱。
它忽然盯着一个方向，小声但耿耿于怀地呜呜叫起来，叫个不停，时不时转过来对着我叫，像个受委屈告状的小朋友。我就过去看它在看什么。第一次我什么也没看到，除了房顶和天空，天空中还有飞来飞去的鸽群。天空中总有飞来飞去的鸽群。我住在楼房的顶层。本来就猜它在看鸽子，但它看鸽子，或是手表面反射在墙上移动着的小圆光斑或蜜蜂，总是会用视线追随它们，转动着脖子，甚至身子，想要去追到它们的样子，而不是像那样目不转睛。于是我第二次被它叫唤去看，我终于在我住的屋子的外墙上发现一只麻雀，是我少见多怪也好，不管怎样，我还真是头一回知道麻雀可以用它们的小爪子站在垂直的墙上，我挺高兴我的小猫让我看到了这件事。小麻雀在墙上蹦来蹦去，让我体谅了猫的心情，安慰它说：“哎呀，你不能呀，但是那也没关系的啊。”但它因为它不能这样就一直哀伤而不甘愿地呜呜咕哝着。我说“好啦”，又回到沙发上去。可是猫还是看看麻雀又一直叫我过去。于是我放下书，坐到桌边的椅子上，好好陪它看了一会儿麻雀，还有春天晴朗的蓝色天空，和显得像上面是个泳池般的我住的这桩房子的楼顶。自打我住进这间屋子，还是第一次好好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一会儿。
表达
小猫靠近我就咕噜咕噜，我就想：小猫你是有多喜欢我呀？对它说：小猫你每天最高兴的就是跟我搞七捻三，如此这般。
小猫有时不那么热烈，含蓄而深沉：它静静地看着你，然后有点慢地眯了一下它的眼睛，继续凝视你。这是比咕噜咕噜更郑重而可宝贵的一个表白。
小猫一片赤忱地爱着某个人，同时它有着自给自足的圆满的精神世界。
香
如果你有一只与你相爱的小猫，就会晓得睡得很香的香是种怎样恬淡而持久的香气，偶尔也会像芒果或无花果的甜一样蓬勃。
“猫生来就是为了睡觉的，为了不至于饿死，中途起来时不时地吃顿饭。”一本书里写。
修行
小猫王子小时候，去咬花的叶子，又爱玩水，有天还从窗口掉出去受了伤。它睡觉时也笑眯眯，摆出跳舞、飞天或奔马的姿势，有时用力捂一捂脸。叫它的名字，跟它说什么，它睡得又香又甜，但尾巴抖一抖，像小鱼在夜晚或凌晨的月光映照中的湖里跳出水来一样快而灵巧。看它的脸一本正经在睡觉，甚至像装睡午觉的小孩作出比当真一本正经睡觉更一本正经在睡觉的表情。
它大概没能避免从什么地方受到教导说做事要专注、持之以恒，它在睡觉这件事上锻炼专注和持之以恒，它做得挺好。尾巴是不包括在睡觉修行里的。小猫王子的成长和修炼，我看在眼里总是深感欣慰，然而想到最后它的睡觉修行终成正果，将是那么专注和持之以恒，不禁悲从中来。
老臣昏聩无能，唯有此时尽己殷勤，兢兢业业侍奉陪伴小猫王子殿下睡觉，专心致志、持之以恒，也尝试追随一点它的修炼。
我跟它在一起的长而昏沉的睡眠似乎日益更昏沉了，往还要深里去。
有一种成仙叫睡解。
有光
半夜睁开眼，白鼻梁近在眼前，去挨着它的额头，认真看它睁着的眼睛，很大，漆黑，幽深而有光。小猫，我们都是有灵魂的东西。
白天时我想到，人的世界已经消亡，而现在的一切都是些延迟图像或残影之类的，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有灵魂地生在这里，是不是分外吃力呢？
华美
有件华美的事，即是小猫伏在孔雀蓝色或墨蓝色的丝缎面枕头上，毛皮和缎子在灯光下泛着尊贵而宁静的光泽，它的眼睛如珠如宝，抛光的黑珊瑚珠镶嵌在一圈顽火辉石中间，外边又勾了一圈细致精巧的黑线，白色的胸脖和爪儿很典雅矜持。
我常在将要睡觉、最后一次下床做些琐事时回头看到这样一幅画。每次看到都心里一惊叹，于是我对它说“马上就来”，它便在那儿美轮美奂地等我。
头
小猫爱我的头。虽然它也喜欢我别的地方，磨蹭我的手，靠着我的腿，但头还是不一样。
它到我家的时候很小很小，一直钻在底部离地没多少空的沙发床底下，我看不到它，只有半夜睡觉时听到它刚刚长出来的小牙齿咯啦咯啦嚼猫粮，啧啧啧喝水，就放心一点。有一天，我被它舔醒过来，它在我头顶那儿舔我的左额角，这是它第一次理我、在我面前出现，尽管周围一片黑暗，我没有看见它，我躺着，惊喜万分，不知道它怎么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来接受我。它认真舔了一会儿，接着整个儿埋进我的头发里酣然入睡。那是一次郑重其事的选择，因为自那以后我的头顶始终是它认定的归属之地，令它感到最安心最欢喜的事就是和我的头在一起。
可惜我时不时不得不把头从它那儿拿起来，带出去一下。
它要么紧挨着我的头一屁股坐下，把我躺下时统统往后拨的头发全垫在它肚子下面，要么一头往我头发或肩窝里钻，一边咕噜咕噜、抓呀抓，抓了一通心满意足后咕咚一下躺倒。
当它受伤时，它唯一依赖的是我的头。
晚上，它到枕头边对着我喵喵叫，要我把暂借的我的头给它。我坐着陪它也没用。对它来说我的头才是真的我。我躺着，它能够得到我的头，才算真的和我在一起，我全心全意，没有玩游戏、看电影、不认真。它的认识准确而深刻。
早上，发觉它睡得一条腿搁在我头上，恣极。
吃鬼大神
白天我守护小猫，晚上小猫守护我，使妖魔鬼怪不得靠近。
围困
我们被逐渐逼入一个狭小的房间，在这里，我们被围困了。围困我们的是有毒的环境，嘈杂，平庸与恶。平时由我出去寻找食物和水以及其它简单的生活用品，把一些东西拿出去卖，还有些时候，食物用品由人给我们送来，我则付给他们报酬。我得不断变卖掉很多东西才能得到钱。东西越来越不值钱。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把它带到了这样的处境，心里时有愧疚。它常叫我，把我带到门边，我多半只能告诉它我们不能出去，它边走边看我朝我一声接一声地叫，头昂得都快跌跤了，趔趔趄趄，我就摸它的头哄它：“小猫啊，我们的笼子已经很大啦。”偶尔，我让它在门外待上一小会儿，它开心地滚倒在地扭来扭去，同时保持着警惕，我在旁边留意着风吹草动。我们哪儿也去不成，什么也干不了。
它既不忧愁，也不颓唐。它表面上看起来是睡觉的行为表现出对暂时寄居的这个世界的漫不经心、一笑置之。把脸埋进睡梦中的它幽谷雨云一般柔软沉静的腹部，就能呼吸到沉香、没药、乳香的气息。
在世
它对世间万物满怀兴趣，但其实又知晓浮生若梦，凡事大抵无聊无趣，没有执着的意思，只值一睡了之。
时空
在小猫那里发生的时间，比我的要快。外出时念及此，就分外不舍，我出门一日，它已独自在家等我一周，我曾是爱四处游玩的人，因为挂念小猫，现在很少出行，在家与它共修御梦而行的神游术。它近在身边时，我也感觉到它身上并不理会我、兀自流往前去的另一个时间，伸手放在它身上，摸到温暖起伏的时间，我看着它，心里对它十分挂念。
份额
哺乳动物，不管大小，一生大约心跳20亿次，也就是呼吸5亿次，因为呼吸一次，心跳四次。
我一把耳朵贴到吃喝玩乐了一圈过来坐下的小猫身上，它就很响地咕噜咕噜个不停，一边听着咕噜一边数出来它一分钟呼吸38-40次，计算下来，它的理想寿命大约是23-25年。
第二天早上它在酣睡时，我又悄悄去数了两次，结果是一分钟20、21次左右，竟然少了这么多。
我得到的结论是：多睡觉能长寿。
蔷薇
小猫在窗边，仰着脸儿眯着眼仔细地嗅，入迷而迷人，胜过猛虎细嗅蔷薇。它辨悉得了什么样的讯息，真是一个谜团。
诗
我喜欢的写猫的诗句有：陆游的“我与狸奴不出门”；
刘仲尹的《不出》：“天气稍寒吾不出，氍毹分坐与狸奴”；
这两个诗看起来差不多，其实差很多，前者有风雨大作，后者温怡。
还有还是陆游的“前生旧童子，伴我老山村”，和“书眠共藉床敷暖，夜坐同闻漏鼓长”。
还有王冕的《画猫图》：“吾家老乌圆，斑斑异今古”，“坐卧青毡旁，优游度寒暑”。第一笔就叫人看见一只气度非凡的美猫。
明谢肇淛笔记《五杂俎》写：“猫之良者，端坐默然。”
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写：“小猫饮水轻，看似有音却无声。”
我记得芥川龙之介还写过一段，说有个人喝水或是盛水的器皿都摆在屋檐下，猫也从那里面喝水，那人并不介意，“因为猫是干净的”（或是“因为猫喝的水是干净的”）——我问别人可曾读到过这样一段，他们都说没有，说我就是为了说最后那句话搬出这么一段来的。我的猫和我从同一只杯子里喝水，它不从我给它买的各种瓷盆里喝水。所以我读到那句话就记住了。然而想要再找到它看看确凿，却翻遍了五卷芥川龙之介全集也没找着。我觉得总有人会记得有这么一段，就对他们描述，是这样的场景：
——下着雨，一个人（武士或别的什么）在屋檐下（等雨停或别的什么），雨水沿着屋檐落入摆在下头的盛水的器皿，猫也从那里面喝水，他（们）并不介意，“因为猫是干净的”（或“因为猫喝的水是干净的”）。
对方听了，说：“没有，不记得见过。”又说：“不过听上去倒像是他写的。”又说：“应该是你编的。”
我很想能找到这段原文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或许不是芥川龙之介。
另外小猫饮水不是无声的，除非在下雨，藏到雨声的背景中去。
游戏之一
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去，小猫就在那个房间的门边躲起来等我我走回去的时候伏击我，因为我事先已经看见它了，走回去的时候如果直接朝它看去，它就会看着我很无趣，悻悻的，装模作样左右随便看看。我装着不知道它在那里走过去，它就朝我一扑一跳，我就“呀”地一下，它就万分开心地掉头飞快跑掉。
它要玩“过人”（就像足球运动里的那样）时，我不能真的把它的去路封堵死，要留出空当，它就从那里蹿走，跑得个欢快。否则，它束手无策，与我面面相觑，或抱怨地对我叫一声，我就感到是我不好，连忙给它让出一个空，它就万分开心地蹿过去飞快跑掉。
手感
摸猫是对养好了一只猫的重赏，都是好猫，也各不相同，有的厚，有的薄，有的格外油滑，有的松软，每只只有真的摸到才会由衷地赞叹：啊，原来是这样啊。
有天晚上有月亮，从没全拉上的窗帘间照进来，洒了我半床。小猫已经睡熟了，我一直摸着它，圆圆的，软软滑滑的，就像一块会起波浪的大深湖边的圆石头，泡在浅水里，上面长满了苔藓。
有命
小猫头三岁里经历了四次大伤大病。
其中三次都快死了。去了许多医院，老是建议安乐死，听过许多遍。
有一次，它萎靡不振、奄奄一息地匐在医院的不锈钢台子上，庸医在房间那头轻飘飘地说：“安乐死吧。”就跟丢出来张方块4似的。她没任何动作，但她说完这话小猫就立刻挣扎撑起身子，两腿站起来，两只手搭到台边站着的我爸爸的肩膀上紧紧抓着他，我爸抱起它我们就走。
我不太喜欢讲悲苦凄惨的事。
我们现在生活在一起很安乐。
生而为人
开始有小猫时，我还过着自由散漫的生活，那年我去大连玩，和新疆人在沈家门游泳，又从青岛市区步行到崂山，沿途困了就在海边睡一觉，醒了又和海滩上的人一起喝啤酒，所有存款就是口袋里那点。它从八楼摔下去那天，我向人借钱带它看医生。深夏的一天下午，我带着它去天安门广场，与我的好朋友相见，它腿伤初愈，精神已经恢复活泼，见人有点羞答答，但没有现在这么不喜欢生人。
到了天冷时我忽然感到伤心，因为很穷。过去我也穷，会有几天发愁，不过不会伤心。我觉得有些时候，比如小猫重伤时，我不该那么穷。我爸爸电话里也显得孤苦。于是我就带小猫回了上海。
后妈对猫又厌又怕。于是我找了工作，带小猫住到外面。
房东很唠叨，他也讨厌猫。
后来我买了一个小房子。欠了还也还不完的房贷，动弹不得。感觉比从前更穷。工作是每周把一叠广告伪装成报纸，令人生厌。卡在“正轨”之中，与外界间的鸿沟却日益扩大，如同被囚禁之人的身体日渐衰败，精力徒然耗损，忧郁淤积。
回想起来，人生如此变化发展，跟小猫好像有关系。
别人问我为何会想要养猫，我说我本并不想养，只有如生而为人：一个偶然，既成事实，只能接受，抛弃不能。
每隔一阵子，我都会想起从前走过的山路，晴好秋天，山林明黄；居庸关绿；深邃巨湖畔的蓝山被云截断；花蜂跃跃，泉雀啁啾，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小猫走过来，把手放在我手上，把头也放在我手上，闭眼睛睡觉了，我就不舍得动了。又想：旅行不过使人徒增幻觉……
天亮前的一会儿
凌晨五点不到，天要亮以前，会有一只鸟在广阔的黑暗中鸣叫，以特别的音调和节奏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坚持传达某个讯号，叫我醒过来，感到着迷和接受了某种抚慰，又好像是我在别的时候忍受着种种嘈杂的补偿。这时猫也会醒来，先是睁圆眼睛听那只鸟叫，然后就从枕头上起来，跳上窗边的书桌，在洗笔的玻璃缸里喝水。过一会儿回到我身边来。我过一会儿也会睡着。醒来的这一会儿我觉得心里充满了喜悦。
鳄鱼
从暑溽中回到拉紧绿窗帘的清凉的屋子里，就像一条晒得发烫的鳄鱼爬下水，我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白猫跳到我的背上坐着，也一动不动，就像一只鸟，只是太大了点。河水冷热相济，我睁开眼睛看看，继续一动不动，闭上眼睛，阳光和植物的影子斑驳交错地投映在眼皮上。
白猫瞭望放哨。
像个水兵。
白爪
白爪黄猫脱下一只手套丢进夜里，又返回将另一只手套送给一位女士作纪念，然后就前往决斗，于是天空开始发蓝，而清晨时一只纯黄猫披着露水在墙头倒插着的尖玻璃碎片之上从容经过，谁也不知道它击败了什么，或原本有一双白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