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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庙门前的石狮子

发布: 2012-9-27 19:53 | 作者: 于坚



        1931年,作家巴金在小说《家》中写道:“黑漆大门的公馆静寂地并排立在寒风里。两个永远沉默的石狮子蹲在门口。门开着,好像一只怪兽的大口。里面是一个黑洞,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谁也望不见。”巴金用了黑漆大门、怪兽、黑洞暗示这石狮子象征着某个“五千年只看见吃人”的“家”。世界上恐怕没有比中国更发达的隐喻社会了,言此意彼,A是B, 说的是这个,指的是那个。此时代隐喻更猖獗,比如建造一城,考虑的不是居住在其中的居民是否安居、好在,而是这城是否隐喻、象征着高大、雄伟、辉煌、金光 大道、“进步”、欣欣向荣、“终于站起来了”等等。作为文化传统,也许某些文化更重视身体、直接性、能指,但更强调所指、迂回、言此意彼的文化传统也无可 厚非。任何事情都要有意义,有是非,有所指,但意义、价值不能同质化,不能单向度,俗套,只有一个主题。在所指宽容、丰富、多元的时代,象征意味无穷。城 建,其意义不仅是政绩、面子,也是居民实实在在的安居乐业,也是中国建筑经验、传统在此时代之再造,诗意的栖居。甚至,也是人们心甘情愿的毫无意义的消极 人生。
        如今这种图腾似的石狮子在中国已经寥若晨星了,它们大批量地被作为旧社会的图腾摧毁。文革时期,这种摧毁甚至波及家具、青花瓷碗、茶壶、马桶、画栋雕梁、 花鸟虫鱼、文房四宝、四书五经……无一幸免。人也成为单一意义的隐喻,文革完全漠视人作为人首先具体个别的体现为男人、女人、小孩、老人、病人、孕妇、父 亲、母亲、兄弟姊妹……一律将他们视为某一意义的载体,整体,个体生命的丰富性随着被强加的象征、隐喻被消灭,人空前绝后地只有两种,进步或反动、积极或 消极、阶级敌人或同志。
        我在曲阜孔庙门前见到一对石狮子,与巴金描述的一模一样,但时过境迁,我不会从巴金的角度去看这些石狮子,也许某种“五千年只看见吃人”的暗示依然若隐若 显,但更令我震撼的是,这些石雕作品表现出来的狰狞之美。某种原始力量与秩序感被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一头形而上的狮子。现实的狮子似乎正处于迈向抽象之狮 的途中,某种形而上的力量在迈出真实的狮子而不是狮子走向了虚无、解构。“不似则欺世,太似则媚俗”(齐白石)“恍兮惚兮,其中有象”(老子)匿名的古代 大匠并不是为了象征“五千年的吃人史”而琢磨雕刻石头,他们只是将一头想像中的美好狮子从黑暗的岩石里赶出来,他们创造这作品只是基于“仁者,人也”。 “天地无德”,但“大块假我以文章”,人能够为野蛮黑暗文身,以文明照亮黑暗,创造止于至善的“世界美如斯”。
        这个起点最近一百年来被完全忽略了,忽略了A可以是ABCDN……但首先A就是A。 孔庙门前的石狮子们本身属于一部伟大漫长的艺术史,它是一件艺术作品。人们将这件作品的含义之一认定为它的唯一含义,石狮子仅仅是黑暗势力之象征,这是一 种可怕狭隘的误解,这种狭隘的阐释将传统中国创造的复杂丰富的象征系统同质化单一化,五千年的赫赫传统只有一种所指,就是封建落后腐朽。这种中国意义的同 质化运动为后来全面拆迁传统中国之美奠定了审美基点。因此,革命必须创造“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那是在春日的余晖中,我在曲阜孔庙的侧门看见这头石狮子,被它孤独、苍凉、固执的酷美所吸引,崇高、威严、庄重、亲和、狎昵……各种矛盾的力量被集于一 身,似乎在呼吸,但不是野兽的呼吸,而是美之下凡。石狮子额头上残余着微弱的光,我情不自禁抚摸了它,看得出来,已经有长江般的滚滚的匿名之手抚摸过它, 脖颈光滑如玉。
        忽然想起黛丽?赫本和派克主演的电影《罗马假日》,里面有个镜头,派克将手伸进一头写实逼真的石狮子的嘴,又嚇得缩回来,他以为它会吃掉它。我没有缩回来,这头中国石狮并非罗马的那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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