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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发布: 2012-9-27 19:52 | 作者: 谢候之



        每次从德国飞回北京,我总是从机场直接先回清河双泉堡我父母的家。有时候我故意不通知父母我要回来,好让他们有个意外。
        在突然打开家门进去的时候,总会看到母亲惊喜的脸,听到她惊喜的声音:“啊呀!罗罗回来了!”我最大的快乐就是赶忙打开箱子。父亲母亲就都笑眯眯地搬了椅子,围坐在我旁边,像两个快乐的孩子,看我圣诞老人似的往外掏礼物。
        我总是给母亲带德国出的那种绘有莫扎特头象的杏仁巧克力糖,糖装在很漂亮的铁听盒里。这种糖甜得要命,据说莫扎特特别喜欢吃,怪不得莫扎特的曲子有点儿腻。有时在回北京之前有点儿时间,我就跑到大商店去,给母亲挑选一些瑞士荷兰产的巧克力。买糖没有标准,只看糖的包装盒是否漂亮。我受不了甜食,带回来过 许多种巧克力糖,却从没吃过它们。不论什么糖,母亲都一律欢天喜地,说:“啊呀!这么好看的糖,带过来好麻烦。谢谢了呀,谢谢了呀。”。她把糖抱了,心满 意足,一摇一摆地往厨房走,嘴里会一直唠叨:“呀!太好了,罗罗回来了。”母亲把糖藏到厨房的冰箱里,并不吃它,一般一直要放很久。
        我给父亲带德国的黑森林火腿片。父亲抬起眼镜,拿了火腿片仔细地看,总是感叹说:“北京就找不到这样的火腿片。”第二天清早,父亲会早早起来,把小煎锅涂 了薄油,放火腿片到锅里去煎。那火腿深红大片,纤薄如纸。只稍微一煎,肉片儿就皱缩起来。油珠滚在上面,滋滋作响。拈一片煎好的到嘴里,会嚼出满口的咸 香。在煎火腿的香味儿中会听到父亲说:“今天我们能有一回全套的西式早点了,咖啡,面包,黄油和bacons (煎腌肉片儿)”。他会坐到桌旁,端了烧好的牛奶咖啡,把面包涂上黄油,夹了火腿片,舒适惬意地享受一顿丰盛的早餐。
        有时候我给父亲带回来他托我在德国订购的专业论著或会刊。这些书往往是刚刚出来的,或是他正急需的。他会拿了书跑回书房,快乐地翻看起来。要等到母亲叫说 没人管弄饭了,他才赶忙合上书,一边推开椅子站起来,一边嘴里抱歉地连声说:“噢,对不起,我给搞忘了。我马上来管。”跑到厨房去系上做饭围裙,打开冰箱 到里面去翻找东西。
        我会帮他从冰箱里找出块牛肉或猪肉,把它切块儿。我知道我旅行包里还会有几包Gulasch炖肉调料。这是做匈牙利炖肉的调料粉。用它做肉很省事,牛肉一 斤切块儿放高压锅,加水加Gulasch调料,压半个小时即成。用它炖出来的肉,汤汁红浓,看着有点儿像红烧肉,味道很可口。在柏林我就发现这种炖肉尤对 我们国人的肠胃,于是每次回来就都要带上几包,成了保留节目。
        我把炖好的Gulasch牛肉端到桌上。父亲母亲高高兴兴地端坐在桌旁等候,那样子是在过节。打开锅盖,香气缭绕起来。我连汤带肉盛出一大碗,稳稳地端 了,放到父母面前。那碗肉炖得很烂,汪着红亮的汤汁。父亲母亲都伸了头来看。父亲称赞说:“这肉炖得好。”母亲称赞说:“这汤烧得好。”我非常地开心。
        我想起很久以前,也是回家,也是吃肉,而且是在十年文革的年头儿。
        那是在兰田辋川的薛家村。
        我刚上初中时赶上了文革,被欢送到陕北延安去插队。我走后不久,父亲所在的研究所被上面命令搬出北京,迁到陕西兰田县辋川一个叫薛家村的小村儿里。
        陕北延安冬闲的时候,山上没什么活计,队里知青都回北京探亲去了。我每天和剩下的两个知青,拿了背绳梢镢上山打柴。山都是秃的,不见寸草。要在山上走出一 二十里之外,才可能看得到两棵灌木,都高不过膝。我们恶狠狠地刨冻土,按贫下中农的教导,挖地三尺,把灌木可怜地连根挖出来。那架势像是在挖人参,这是真 正的斩草除根。就这样折腾一天,两个人合起来也打不出一背柴。看看混到了一月,人实在无聊。就和队里请假,说要赶春节前回家探亲。走前和队里盘了两斤小 米,拿了个枕头套儿装了,用绳儿拴了背在背上。走五十里山路到延安,搭一天长途车到铜川,再改乘火车坐到西安,又搭长途车,终于到了兰田。
        下车问人薛家村方向,据说有三十里,没有了公共车。我抱了那一枕头的小米,顺了条公路向山边走去。虽是冬季,山野间的空气却是潮乎乎的,不甚寒冷。大片黑 黑的田野湿漉漉的,像被饱蘸水色的画笔抹过,黑色在远处隐隐渗出来些新绿。远处山苍苍,都有白的雾气浮着,虚了山腰山脚,想到南宋画卷上的残山一抹,就都 这样没腰没脚的。我马上要到家了,心情愉快,想起了春天。
        研究所毫无规律地东一座西一座,把楼房乱撒在辋川山脚的这个小村子里。我一路打听,最后才在村边的简易楼里找到父母住处。这时天已经黑了,楼道里黑黢黢 的。那天我敲门,门开了,霎那间眼前灯火温暖明亮。就和今天我回来的情景一模一样,我听到了母亲惊喜的声音:“啊呀,罗罗回来了!”身后露出父亲快活的 脸。
        我还没坐稳,一锅清炖排骨汤被端上了桌。香气雾气里,母亲笑吟吟地拿大碗给我盛肉,周身祥云笼罩。我好久没看到过炖排骨汤了,眼前这锅汤十足的完美。汤面上,葱花碧绿,油花金黄。清汤里,一块块排骨都炖做玉色。它比我见过的任何汤都漂亮,这无疑该是天堂里的伙食。
        母亲早就惦念着我今天到。正临春节,研究所从什么地方弄到了些排骨,给职工每户都卖了点儿过年。母亲因为我回来,等不得春节。把那点儿排骨都给收拾了,早早就炖在锅里,守着锅等了一天了。
        我插队一年,没见滴油。又走了一天路,饿成只狼。见了这排骨,迫不及待接过碗,大块吃肉,大口喝汤。痛快啊。顷刻下去两碗,吐了一桌的骨头,汤里的油花从额头上渗了出来。耳边依稀听到母亲的声音:“吃慢点儿嘛,不用急呀。没人跟你抢。小心烫着。”
        我喘口气,用手擦把汗,这才看到父亲母亲都得意,在桌子旁边稳坐了,正有滋有味地看我吃。我放下碗说:“咦?你们怎么不吃?”母亲说:“在陕北没东西吃, 馋成这样。这次回来让你好好地吃。这都是给你留的。排骨我们经常有得吃。”我说:“什么都得凭票供应,哪会经常有排骨吃。”母亲笑着说:“哪来那么多的 话。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擦下嘴,拿碗给大家盛排骨。母亲说:“你能吃就把它都吃完嘛。”父亲笑着说:“看你吃得真香,看着比我自己吃还香。”我说:“哪有那个道理。”催他们 说:“都别看着呀,快一起来吃吧!”母亲就回过头来对父亲说:“汤烧得挺好,给你盛一碗吧。”父亲说:好。又说他自己来。他就起身去拿一只小碗,舀一勺 汤,又夹了一块排骨。坐下来,端着汤,热热地喝一口,认真地评论说:“到底是肉汤。这汤真鲜啊!”
        而今我回忆着那次回家的日子,像是又喝到了那碗排骨汤。我看见父亲母亲看着我喝排骨汤,那么样地快乐。咳,年轻时不晓事,心里浑然无知。我忽然明白我有了 感觉。我感觉到那种给他人带来欢乐的愿望,感觉到那种给他人带来欢乐的欢乐。远离家人好友,这感觉是种牵挂,有时会变得非常强烈。我突然意识到我肯定是真 的老了,有了这种人有了年纪时大概才会强烈起来的感觉。
        我想起辋川薛家村外的那条河。河床宽大,遍布卵石。水流很窄,仅两步宽阔。水很急很清,水声宏大。那次回家后的第二天下午,我伴着父亲在河边走。河川上河 风清凉。父亲和我叹道:“这里就是唐朝大诗人王维住过的那个辋川啊。”父亲指点说:王维诗里写当时这里“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有荷花竹林,可以行船 打渔。王维说他从辋川买船,可顺水直发长安的。
        我们立在那水边。山野沉寂,山风迎面,发人怀古。父亲感慨道:世间变化,前后之大,未可预知。恰如这里,千百年沧桑,地质上仅为一瞬。而今山风犹在,这河却是怎么也坐不了船下长安了。
        如今我却想到,世间见许多东西,实际上没有根底,早晚消亡得没了痕迹。但人心深处的那点儿真情温暖,恰如这山风,倒是悠悠长存的。
        母亲递一碗牛肉汤过来,说:“吃点儿吧。Gulasch牛肉好香呢。发呆想什么呀?”我回过神,笑着摇头,还惦着辋川,说:“你们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 了。”父亲热热地喝口汤,又在认真地评论:“到底是肉汤啊,”他没有再说下去,拿了勺斯文地舀肉汁吃米饭。母亲在一旁小口地喝汤,喝得很专心很仔细。
        我守在一旁,贪坐着。并不起身去盛汤吃肉。望着牛肉锅,锅上缭绕了一缕薄烟,轻盈得无法察觉。望着父亲母亲,觉得是一幅很美的画儿。“肉锅得盖上,不然凉了就不好吃了,”我想。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了深深的快乐,心底里享到那喝了牛肉汤的鲜香。
        在外面又有些日子了,我得找个机会回趟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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