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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舟水

发布: 2012-7-19 19:29 | 作者: 南太井蛙



        在广州沙面岛,临江的堤岸长着一列细叶榕,都超过百年树龄,浓密绿叶间垂下许多长长的气根,象饱经世故老者的胡须,迎风摇曳。珠江在这里显得格外开阔,因此 有了一个很诗意的名字﹕「白鹅潭」。临潭修有一红柱绿瓦凉亭,两旁筑有石阶,供人上落艇船。我总觉得这是沙面的魂灵。没有了她,这沙面、这白鹅潭就不美 了。
        儿时在这亭边的石阶上,看碧波拍打到哪一级,就可测知珠江水的涨退。但凡到了端午,那江水竟可浸没了所有的阶梯,甚至淹到了亭内的地面,而且江水也变成一片浊黄。
        这就是「龙舟水」来了。
        粤人认为浸龙舟水能解秽辟邪,洗去霉气衰运,一家大小除去鞋袜,就在这亭子内外,欢天喜地的接触龙舟水。记得有时水大,江水可以浸到堤岸的路面上、榕树边,那就証明这年的龙舟水,浸过之后将会特别好运。
        这也是个可以名正言顺玩水的日子,因为我们这些在珠江边长大的孩子,平时都被禁止私自下河戏水,家长往往用那些每年都发生的溺水事件,来吓唬自己的孩子,让他们相信,溺毙的亡魂,会拉人下水作替身,然后好去再转世投胎为人。而端午浸龙舟水,是惟一可不受节制的日子,因为那天阳气旺盛,孤魂水鬼是不敢出来作崇 的。
        一年端午的黄昏,记得妈咪曾经带我「游船河」,就在凉亭上船。那只画着红红绿绿图案的游艇,在几乎涨上岸的江水中摇摇晃晃,妈咪牵着我和姐姐,竟像上三轮车一样,抬脚就迈进了船舱。天很快就黑了,划艇的「蛋家妹」扭亮了电池灯,把小小舱内的一张竹蓆,还有小茶几映照得雪亮。搭客在舱里可以拉上帘子,很够私密 性。
        旁边很快就来了几只卖艇仔粥的蛋家艇,妈咪叫了两碗。那时的粥底是用鱼骨熬的,味极鲜美,再添上肉片、海蛰和墨鱼须,我只贪食那粥面的油炸鬼和花生。艇家能在摇摆不定的小船上,用尺余高的大煲熬粥,又能舀出盛在碗内递过来,没点保持平衡的功夫还真无法应付。
        我们这只艇未待划到江心,从芳村那里来的一只艇上,就有人大声喊话过来﹕「王师奶!王师奶!」话音刚落,那艇已「澎」的一声靠在我们的艇边。有人掀起布帘, 同妈咪讲起上海话来,我望去那艇内坐有四、五个男女,其中有个穿黑胶绸大襟衫的「蛋家妹」,正盘腿坐着弹月琴,宽大的衫袖里,露出光滑的手臂,那条乌黑油 亮的大辫子,绕过她细细的脖子,搭到了胸前。
        同妈咪讲话的是马太太,她先生递过来半包雪片糕给我,另外一位也是上海人的妇人,连声劝说我们「过艇」(就是到她们的船上去)。妈咪看看我俩,没有答应。由艇家抓着两艇靠在一起,几个人说了一通,卖粥的小艇又围上来搅生意,众人各要一碗艇仔粥,就着江上徐徐的凉风,吃得极滋味。
        那蛋家妹灵巧的指尖,也把琴弦拨得格外清亮铮琮。三个南来的上海女人,加上马先生这位「小开」,说起上海话来就像几挺扣住扳机连发的机关枪。马太太要蛋家妹弹苏州小曲,她放下月琴,只是摆手说﹕「唔识!」马先生笑着打圆场﹕「唉呦呦,还是弹妳的平湖秋月吧!」两船人都笑了。
        大人们说起白天的扒龙船,向艇家打听哪条村夺了锦标,无人能答。其实我偷着跑去江边看扒龙船,知道是猎德村胜出,可就是不敢说,只埋头舀粥吃。这时有卖粽子的艇划桨过来,妈咪要了一打,分过去马太那只艇每人一只,连弹琴的蛋家妹也有份。
        用咸肉粽送艇仔粥,众人又是一番咀嚼与谈笑。渐渐也就夜深了,吃饱喝足的姐姐,趴在竹蓆上睡着了,我却毫无睡意,倚着妈咪似懂非懂地听大人们说话。
        卖粥的艇来收碗,弹月琴的蛋家妹,也起身准备回到来接她的小艇上。趁她找木屐时,马先生在她翘起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她只笑笑,把长辫甩到身后,一扭一扭地回自己艇上去了。
        马先生盯着她丰满匀称的背影连说﹕「唉呦呦!唉呦呦!」
        把住两艇的蛋家松了手,马太的艇还有那蛋家妹的艇都远去了。不一会儿,就融入江上点点渔火之中。不知何人唱起咸水歌,唱得楚楚可怜与凄清,那夜空的月牙,就在这飞扬的歌声中,照亮着一河两岸和我们的小艇,桨声咿呀,在妈咪温存的臂弯里,我渐入梦乡。
        艇靠岸了,只有那龙舟水仍向东汨汨奔流。
        补记﹕
        沙面的绿瓦亭,曾是羊城八景之一「鹅潭夜月」的观景点。惜在改革开放之初,有关方面批准霍英东在此兴建白天鹅酒店。拆毁该亭,破坏八景中最美之一景。亦令沙面一线风景面目全非。作为广州最具历史况味的鸦片战争文物古迹,沙面与十三行,由于白天鹅酒店这一庞然大物的突兀出现,失去了最宝贵的观赏价值。我至今仍 认为,准许建白天鹅,是省市有关主管的重大错误。
        游船河」成风气时,珠江上有千余只艇,海角红楼、黄沙码头、沙面及芳村等地带均可见这些小艇。艇仔粥,是要用珠江水煮才正宗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未,水上人家搬上岸住,「游船河」式微乃至销声匿迹。改革开放后复炽,又见艇仔浮沉江面,只是撑艇的不再是识唱咸水歌的蛋家妹,而是雇来的北姑,用半咸不淡的广东话招来客人做皮肉生意,卖的艇仔粥也走了样,珠江水早已污染成一注黑水,无法用来煲粥了。
        近年有些一知半解的年轻记者,相互抄袭所谓「艇仔粥」与「花艇」史话,想当然写出「船娘穿着旗袍」之类的笑话来。他们的确未晓南粤风情,不知蛋家妹多数身穿黑胶绸唐装,脚踏木屐。有的卖艺不卖身,除了唱曲,还有盲妹按摩,亦有一些「大寨」过来的老举(娼妓)在花艇上接客,当然这不是「农业学大寨」的大寨,而是广州人俗称的「老举寨」(妓院)罢了。
        「唉呦呦」是苏州话,意为漂亮的姑娘。
        「蛋家妹」是指水上人家的年轻女性,名字中多带有「娣」、「金」、「好」等字。由于长期在船上撑篙划桨,身材健美,肤色黝黑。蛋家,即水上人家。过着漂泊无定的生活,家小均生活在船上,所饲养鸡鸭家禽,多入笼绑在艇尾,故广东人歇后语中有「蛋家鸡见水,唔饮得」一说。蛋家一度受陆上市民歧视,直至上岸入住广州河南滨江一带的民房,这个特殊族群才遂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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