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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汪曾祺

发布: 2012-5-11 07:54 | 作者: 孟庆德



        1987年冬天的一个傍晚,闲着无事,听广播,是一个文学欣赏节目,播一篇小说。心不在焉,随便听听,听了开头却被拽进去,就此记住了作者和作品,作者是汪曾祺,小说是《詹大胖子》,这时候我不知道汪曾祺就是京剧《沙家浜》的作者,我知道的汪曾祺却是从这时候开始,这以后,是一次次的被汪曾祺的文字拽进去。
        汪曾祺的好是一下说不出来的。有人说了,一篇文章,一搭眼就会不知不觉看下去,不用看作者名字,就知道那该就是汪曾祺了。但又看不出汪曾祺做了什么,他好像什么也没做,只是说着话,就把人拽进去了。
        文学写作讲究细节,这里的细节并不就指故事情节,也可以指语言。一篇文字作品,已经知道结果了,还可以一遍遍再读,享受过程的美,这就是语言的效力。闻一多在谈《庄子》时说:“他的文字不仅是表现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种目的。”汪曾祺在《关于小说的语言(札记)》中引了闻一多的话,之后说:“语言不只是技巧,不只是形式。小说的语言不是纯粹外部的东西。语言和内容是同时存在的,不可剥离的。”在《“揉面”——谈语言》中还说:“语言本身是艺术,不只是工具。”读汪曾祺,之所以往往会被拽进去,就在于从头到尾得语言文字的享受。平平常常的语言,到了汪曾祺那里,并没见他做什么,何以就引人,却又让人说不出来。有人也好奇,说汪曾祺的语言有点特别,拆开来看,每一句都很平淡,放在一起就有点味道。汪曾祺也不藏着掖着,就此好奇,在《“揉面”——谈语言》中 以书法为例说:“包世臣说王羲之的字,看起来大大小小,单看一个字,也不见怎么好,放在一起,字的笔划之间,字与字之间,就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生情,痛痒相关’。安排语言,也是这样。”说是说了,具体怎么做,却没有一定,做出来怎样,却又不好说。汪曾祺说语言是艺术,我信了。
        用文字为人物画像,往往吃力不讨好,效果不佳,总不像绘画那样直观,汪曾祺对此有所承认,但他是个不老实的,我猜就在写那篇《詹大胖子》的时候他就淘气, 试着要写出来,第一次从收音机里听到,我仿佛还就看到一个有意思的胖子:“詹大胖子是个大胖子。很胖,而且很白。是个大白胖子。尤其是夏天,他穿了白夏布的背心,露出胸脯和肚子,浑身的肉一走一哆嗦,就显得更白,更胖。他偶尔喝一点酒,生一点气,脸色就变成粉红的,成了一个粉红脸的大白胖子。”我就是被这个开头拽进去的。无论散文还是小说,汪曾祺的作品还有诗意,他自己就说,好的小说里总要有诗。还就那篇《詹大胖子》说,结尾处就有中国古典诗歌理论所说 “篇终接混茫”的效果,是这样:“后来,张蕴之死了,王文蕙也死了(她一直没有嫁人)。詹大胖子也死了。”尤其最后一句:“这城里很多人都死了。”头次听了,就着实使我怅然,怅然中感觉什么都可看开,什么都不要再计较了。后来再遇到别扭的事,往往会想到这篇小说,对于我来说,这篇小说胜过许多说教。
        汪曾祺读书杂,耳音杂,口味也杂,方言节目听着乐,什么东西都能吃,有人捉弄他,弄些苦瓜苦他,却使他又有所尝,又有所喜,并在文章中说:“应该承认苦瓜也是一道菜。谁也不能把苦从五味里开除出去。我希望评论家、作家——特别是老作家,口味要杂一点,不要偏食。不要对自己没有看惯的作品轻易地否定、排斥。”在另一篇文章《吃食和文学》中他还说:“口味单调一点、耳音差一点,也还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对生活的兴趣要广一点。”明白了,也许就是这杂和对生活的兴趣广一点成就了汪曾祺,语言是艺术,汪曾祺也艺术了。
        汪曾祺逝世十多年了,我一直没有专门写过纪念文字。1987年冬天那个傍晚的收听对我却是很重要的,从此我开始寻找汪曾祺的文字来读。汪曾祺说:“杜甫有两句形容春雨的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希望我的小说能产生这样的作用。”我被汪曾祺给润了,当写字的时候,常会想起他。读汪曾祺之前,写字总要做,读汪曾祺之后,尽可能不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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