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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中的鲜血

发布: 2012-5-11 07:50 | 作者: 南太井蛙



       (追忆广州打劳改犯惨案)
       
        春玲的房间很小,除了那张典雅但极老旧的铁床,只有一张书桌,桌面上放着她的一张黑白照片,立在西湖垂柳下,精致得像民初画像上的小美人,柔软的柳枝垂在她肩头,眷恋地贴在光滑的肌肤上不愿移开。房间是这幢西关老屋里最小的,但也最隐秘的一处角落,在阴暗走廊的尽头。推开「咿哑」作响的木门,便见小阳台,春玲和我就倚在那锈迹斑斑的铁栏上,看落日在千家万户的屋顶后面消失。平时夏日纳凉的人们,就在楼下的窄巷里铺开床板凉蓆东歪西倒躺卧,手里不住地摇着葵扇,说话的声浪扬上来,还夹杂着些骂人的秽语。春玲告诉我,以前还有人拉琴、唱南音,文革一来,琴被红卫兵砸碎了,唱小调的女街坊也捱了批斗,自此蓬松了头发低首出入,不敢正视他人。可现在街巷里空无一人。不知是谁敲起了示警的铜锣,接着是各家敲打脸盆水桶遥相呼应,一众舞弄着扁担和削尖了的水喉通(铅水管)的男女,在暮色里乱奔,还伴着此起彼伏的喊声「捉劳改犯啊!捉劳改犯啊!」
        春玲的二哥约我上街看看环境,路人都在耳语,传说有逾千逃犯进城作乱。有人神色仓皇地抄起利器,喝令妇孺待在家中紧闭门窗,巷口街头出现临时关卡,还设立了盘查的哨岗。九点多了,我俩在镇安路文化公园侧门,见到人们把一个穿红上衣的壮汉绑在售票窗铁栏上,昏黄路灯下人头攒动,围着猛打那壮汉,只听到他大声求饶﹕「好辛苦啊!不要打我,我不是劳改…..」这「犯」字未出口,人群散开了,一个老太太挥舞着柴刀,冲过去就是一劈,正劈在那汉子的胳膊上,皮肉绽开,鲜血喷出,指粗的白色筋腱,也「啪」的应声而断。汉子惨叫一声两腿乱蹬,还有两个人上去踢他的裤裆,那地方早就渗出屎尿来了。春玲的二哥脸马上白了,拉着我掉头就走,身后的人群倒是没有大呼小叫,但一阵阵仿佛打在米袋上的闷响,并没停顿。是耽心没把他打死留下后患,还是心头的恨意未渲泄一尽要继续努力,就不得而知了。
        回春玲家路上,经过我做工的单位,门口也围了一撮人,工友告诉我小高也被人扣在某处街头,打电话来催单位去领人。人事科的孙某恰好从办公楼下来,我趋前去请求尽快把小高领回来。他翻起那双死鱼般的眼睛,冷冷应道﹕「我还有事要办!等等吧!」
        为了壮胆,春玲二哥拉我回他家守夜。
        这一夜,春玲的母亲与兄弟,还有我和春玲都没閤眼,全屋一片黑暗伴着死寂……我和春玲的二哥都没有提街上看到的那一幕。
        春玲穿着无袖短上衣,两条光滑修长的胳膊,在暮色中仿佛天鹅的翅膀,时而搭在我肩上,时而交叉在身后。直到一轮明月升起,她匀称的身子,像一只线条优雅的古瓷瓶,在走廊里留下长长的阴影,我常说春玲是希腊雕像变来的。月色下和小美人一起,刚才血腥的场景仍历历在目,看着羊城充满骚乱的夜景,听着她轻轻絮语,只觉得并非是活在乱世人间,而是在童话仙境。每当阴森的锣声响起,她就紧偎着我,用柔若无骨的小手,搂住我脖颈,感觉得出她丰腴的躯体在颤抖。我俩笨拙地偷偷相吻,牙齿彼此嗑踫着,她滚烫的嘴唇却是干的。
        黎明前来了场豪雨,驱散了酷热,我俩将手一齐伸出窗外,任雨水浇淋,享受那难得的清凉。那「捉劳改犯」的嚎叫,仍不绝响至天明。
        才过七点,路人已经很多,默然而脸色苍白,我和她从镇安路出沙基,昨晚红衣男子仍绑在铁栏上,浑身血污,脑袋低垂着,仿佛折断了脖子的禽鸟,怕是已断了气,还有三两小童战兢兢地远远掷石过去。对面一列砖屋的住客,老少均立在门外,呆望着石子落在那死了的壮汉身上。
        到了爱群大厦,眼前的情景教春玲失声尖叫起来,十里长堤成行的榕树下挤满昂首观望的人群,几乎每株树上都吊着或绑着死尸,「爱群」对面这株细叶榕特别茂密,一个少年男子,被人用生绣铁线勒住细瘦的脖子吊在枝桠上,舌头伸了出来,两眼圆睁,湿了的白衬衫上倒不见血迹,蓝布长裤被撕破了,双脚赤足,从裤脚管里流出的血,凝结在脚背上。最恐怖的是男人的双手,十指分开而弯曲,像是动物的爪子,企图捕捉什么。春玲浑身发抖,拉着我挤出人群,她脚上的小白跑鞋,已经溅满了地面上分不清是血还是雨水的浅红。听旁边的人说,这少年昨晚被人用锯条活生生捅死,流出来很多血,但都被大雨冲走了。
        近中午时烈日暴晒,一阵臭气扑鼻而来,树上的死尸开始发胀,我们看到一对绑在树身上作跪状的死尸,其中一人是女性,长发披散在脸上,颈部有伤痕,衣裤几乎被撕烂。而在太平路戏院门前见到的一具梳辫子的女尸,身穿裙子还背着绿色的书包,脚穿一双布鞋,完全一副学生打扮。
        紧紧握住春玲的手,不知走了多远的路,看到了多少死状恐怖的尸体,她俏丽嫣红的面容一片惨白,咀唇哆嗦着。
        经过厂门口,工友趋前告诉我「小高昨晚死在吉祥路了」他们去现场看过,小高被人綑在巷口的电线杆上,苦苦哀求通知厂方领他回去,街道民众等不及正想动手,突然有一路过的老头掏出匕首直剌小高腹部,抽出后在鞋底拭去血迹,施施然离去。
        出身孤儿的小高,时年十九岁。
        扶着春玲回到她家的西关老屋,关上两扇古旧而沉重的门扉,仿佛把那个血腥残暴的世界隔绝在外面了。在幽暗陡峭的楼梯上,春玲突然紧紧拥抱住我,浑身发抖,在我耳边急切地说﹕「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她说她害怕,怕白云珠水千年羊城的广州人,那些孩子的爸爸,丈夫的妻子,甚至是孙儿的祖父母,一夜之间竟然嗜血如命,杀了那幺多的人!陪她坐在梯阶上,一边抚慰她,一边忍着锥心之痛,当我俩从那些吊起的尸体下面走过时,在蒙住双眼的指缝里窥望死者的惨状,无疑亦是一种对暴行的苟同,即使是无奈,也是默然认可。人性深处隐藏的残忍,我们身上都有。在这一点上,我们和那些动手杀人的人,并没有什幺不同。一日一夜之间,吾心老去了数十年。
        晚上她和我都没吃饭,在小房间她那张整洁的书桌上,我用钢笔画着白朗宁夫人的肖像,她屈膝坐在床上,双眸凝视着我的笔尖在纸上游走,在肖像完成后,我添上去几个胖嘟嘟可爱的小天使,她把脸靠在我背上,两只天鹅翅膀般柔软的手臂温存地搂过来,「这几个天使是画给那些不幸的人们的吗?」她凄然问道,泪珠滴在我颈上,我肯定地点点头,没有出声应她。 
        又亮又圆的月亮高悬在无一丝云彩的夜空,如银的光辉映进窗来,照亮了我俩青春焕发的脸庞,月色还是昨夜那般地清亮,她和我又一次交换热吻,可春玲与我都知道, 我俩巳非从前的我俩了。
        我们生命中最美好的至洁至纯,随着那夏雨中的鲜血,永远逝去了……
        
        ﹝后记﹕1967年8月11日,广州发生「杀劳改犯」惨案。8月11日,一位自称在商品检验局工作的市民打电话向军管会报告︰「现有三千多劳改犯进入广州,昨天到处抢劫,群众联防后打死了一些,还抓到了一个头头。据说他们有军装和机关枪,他们准备今晚和最近几天晚上要反扑,大干一场,群众十分恐慌……」
        在此之前一天,占驻海珠广场广交会陈列馆的「红联」总部突然接到省航运厅军代表的电话紧急通告︰有几千劳改犯正乘坐“花尾渡”(船)从北江往广州开来……」 
        「劳改犯即将血洗广州」的流言在广州城的大街小巷不胫而走,引起恐慌
        街道联防因此而作为居民自发的一种防御措施出现,各街道之间,设有闸栅,这些闸栅多由砖瓦砌成或木料制成,一般都很坚固。材料的来源,有的靠街坊间集款购买,有的则直接从一些建筑地盘中取用。当时广州的一般街道,普遍设有这类闸栅,就象内战时,城中为应付巷战的设施一样…… 入黑时分, 这些闸栅就会加锁, 禁止出入。守望的街坊以敲铜锣或敲面盆为号,通知街坊,各街坊听到讯号,也采取同样措施,吶喊鼓噪。有一些自愿担任巡更的人,还对可疑人物等作追击或捕捉,随意将被捕者施以私刑吊死或痛打致死。
        「打劳改犯」惨案中遇害者的准确人数一直未见公布,当时旗派「红警司」政委黄意坚,事发后曾组织公安刑警和中学生的力量,分两拨点数各地的尸体,得出一百八十多具至一百九十多具这个数字,迄今被视为最接近真实死亡人数的数字。
        事后在民政系统曾突然廉价内部发售军用雨衣,知情者告知笔者,这批雨衣是用来打包「打劳改犯」中死者的,我始终未敢买来使用。
        一百多个鲜活的生命,一夜间化为冤魂野鬼,除了笔者的工友高润才有名有姓,迄今未见家属亲人提交遇害人身份与姓名资料,劳教收容系统也没有公布过是否有人潜逃。在当年广州军事管制委员会工作日记上,关于「打劳改犯」这一重大事件,居然是一纸空白,并无只字记录,军管会有关人等亦讳莫如深绝口不提此事, 四十多年前的这件惨案真相何在,至今仍是一个谜。
        当年7月20日广州华侨糖厂武斗与7月23日中山纪念堂武斗,掀开广州地区群众、学生武斗序幕,十多天后就突然发生「打劳改犯」事件,令有「小乱入城,大乱下乡」传统的市民,将家中年轻人与孩子(其中大部份是学生)分送到农村避祸,往城郊四乡车船票一时售罄,市民还在城内建造闸栅实行联防,入夜无人出入形同「宵禁」,一时间阻遏了派性武斗的蔓延。「打劳改犯」流言的散布与惨案的发生,是否有幕后的策划运作,就有待史家去发掘与考証了。
        文中所述,概为笔者四十二年前的亲身经历,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我相信,现今五、六十岁的广州人,都会记得这段往事。该事件中暴露出一般百姓竟如此热衷于私刑虐杀路人的残忍,迄今仍令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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