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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艺术

发布: 2009-2-27 08:36 | 作者: 王瑞芸



       艺术是一个大题目,写它肯定是件冒险的事。更何况它除去大,还十分耀眼,到哪里都顶着一圈光环,显着神秘,透着崇高。此外它还历史悠久,源远流长,世世代代激励着无数人的心:雄心,爱心,野心,事业心,虚荣心…… 虽说在每一个国家或朝代,艺术常常显得叨陪末座,可它向来比任何宗派、主义、学说、守则生命力都要长,它可以说是青春永葆,弥久日新。政治可以风云变幻,时代可以更替消亡,而艺术几乎是不死的。当玛雅文明从地球上神秘地消失时,它的艺术却一直存活至今。不夸张地说,我们人类的历史全都是由艺术当驿站的,如果没有山顶洞人给我们留下的打磨染色的石块,河姆渡人的古拙陶器,阿尔塔米拉猎人的岩画,埃及的金字塔,希腊的神庙……我们几乎没法了解被岁月泯灭了的遥远古代。只有艺术能给我们留下先人远祖的生活痕迹,悲欣忧乐,甚至是他们的呼吸和指纹。真是这样的,艺术的生命活在每一个种族、每一个时代里。

       面对这么个强大、悠久、高级的事物,我能说什么?我是个“搞艺术”的人:一个美术系的毕业生,一个艺术史的研究者,除了对它俯首称臣,赞颂吟俄,还能有什么可说的?

       然而,在这样表面平滑合理的逻辑下,我非常个人化的体验却自顾自地走了一条曲折的路线。我们总说事理,事理,可“事”与“理”常常是不同的,假如我们能够抛开既定观念——“理”,而只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感受——“事”,我们或许能对公认的事理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来。

       我和艺术的关系说起来有些奇怪。我学画多年,可是最终没有做成画家。我曾经很痛苦地努力过,死死地追求过,而在那种情况下,我和艺术绝没有因此而贴近,它在我眼里高耸巍峨,象座隐在云雾中的奇峰峻岭。后来,我搁笔不画了,转而去研究艺术史,由一个当事人变成了旁观者。十几年旁观下来,艺术的形像反而在我眼里渐渐清晰起来。它铅华退尽,迷雾尽散,露出它粗砺的表面和纵横的沟壑,它几乎变成了脚下寻常的顽石和尘土。这正象从仰视山峰到最后爬上山顶的感觉——那感觉可真好。

       这个过程花了我多少时间?差不多有三十年。这可真够长的。

       于是,我立住脚,回过脸来,往事象废墟一样静静地立在那里,等人凭吊。

       我是从小扶着桌子,看父亲画画开始对丹青绘事有兴趣的。我父亲是旧式的知识分子,属于那类面皮白净,聪颖善感的江南才子,惯会对月吟风,写诗作画。绘画不是他挣衣食的本事,只是个业余爱好,但并不妨碍他画得蛮好,作品常送去市、省美展,最高的一次参加了“华东六省市书画展”。他得了块奖牌,还有奖品,是一个绿布面的大画夹。画夹是现代的东西,洋派的,他这个画国画的人用不着,就一直收着。直过了十几年后,父亲让我背了这个画夹进了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四年下来,画夹坏得无影无踪,我的作品没有进过一次美展。

       这有点讽刺,科班的比不上业余的,我在父亲前稍微有些狼狈。现在,这点狼狈也和那个画夹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世界上出奇的事也多,科班比不上业余算个什么事。世界上那些最成功的企业家,哪个是哈佛MBA(企业管理学)的高才生?何况我们的社会、环境、观念、人们一直在许多事情上孜孜不倦地帮倒忙。

       这么说,其实有些推脱。我没有“画出来”,一些儿怨不得别人,归根结底只能怨自己没有才气。才气是个什么东西呢?我们常放在嘴上说,却未见得就懂它的真意。就我的体会看,才气其实不是什么异秉,竟只是一个心意。你喜欢一件东西,就会找出各种理由躲开其它干扰,一心只想和它相处,浸润其中,毫不厌倦。对于绘画,我缺的就是这点儿心意。任何事情都可以把我从它那里拉开,而且自己还会找出借口来走开。

       除去这一点,更重要的是:我和艺术的关系不正常。

       如我父亲那样的旧式文人,和艺术的关系倒是很和谐的。那是一种平等关系,好像朋友相处,想起来了,彼此就“碰个头”——拿起笔来画上一阵子,兴致尽了,就搁开,一如晋代的风流文人王子猷的“乘兴而去,兴尽而返”,毫不功利的。在我们中国文化里,丹青绘事是个养性的东西,养性在一个“怡” 字。的确,如我一向看在眼里的那样,像我父亲这么个角色,处在那样一种历史时期,一生中遇到太多的不愉快,却没有一件是叫艺术惹起的。相反,在那些漫长压抑的日子里,绘画是他的一点安慰,是暗淡人生里的一点亮色。在文革期间,父亲曾有过轻生的念头。他没有说,可我幼小的心里感到了。我虽处于他的视线之下,但已经知道每天小心翼翼地观察父亲的脸色。他的脸若是阴着,我的心就提到嗓子里;可是如果见他画画,或琢磨画,我的心就落下来了:父亲的心情是好的。后来,我认识了一位中央工艺美院的老师,他告诉我,文革的时候,他也不想活了,在万念俱灰之时,是贝多芬的音乐救了他一命。他酷爱音乐,家中收藏了许多唱片。

       就是这样,在丹青音律中,有一种东西和人的命脉连着。人其实是善于造孽的,层层叠叠,永无尽期,把生命荼毒得不象。可是,我们的命脉在本质上却走着另一条路线,连接着一个极其浩瀚的无意识领域,在非常的情况中,生命的这一面会突然闪现出来,可我们大多数的人没有准备,让它擦肩而过了。而丹青音律很大程度是对那个境界的模仿和追寻,让我们的生命有个追根溯源的通道。试问,自然缤纷的色彩难道不是上帝盈盈的笑意吗?而节奏韵律则根本就是天体宇宙的呼吸了。在这样的无穷之前,个人消失了,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我父亲和那个美院老师,一定是在困顿无措,哀哀无告之时,借助丹青音律接通了那个大境界,于是,个人的痛苦被抚慰了:人是多么短暂呢,时局逆境则更是烟云了,漫过来,飘过去,什么也留不下。可自然的美丽永在,花落自有花开时,蓄芳待来年。这一对比,心就平了下来。是吧,父亲,一定是这样吧?

       可能我说远了,我想说的是,的确存在着这样一种人和艺术的关系:和平与共的,相濡以沫的,贴心贴意的。

       可我和艺术的关系不是。

       尽管我在小时候涂一点画,但真正刺激我开始学画,是1973年,那是文革之后大学开始招生的头一年。南京艺术学院直接到各个市的中学来挑学生,这个消息象一次强地震,让全校的学生坐立不安。在那个年头,中学生够有多么苦闷啊,如果不是出生特别的好家庭,我们都是要被送到乡下去种田受苦的。逆境让我们早熟,我们过早地越过了游戏的,无功利的童稚阶段,像机警的小兽,露出爪和牙,寻觅各种可能的生存机会。于是,全校的男女,都收拾起害臊腼腆,拥进学校活动室,歌一曲,舞一段,抛头露脚,献丑卖乖。美术没有声音,只贴了一墙的画,我的也在其中,幼稚得不成模样,可并不妨碍自己想入非非。在那个场合,艺术在一个十几岁孩子的眼里,辉煌极了,耀眼极了,它不仅具备通常认可的美和优雅,而且还是体面生活的象征。我挤在人群里,脸色苍白,头晕目眩,觉得自己正面临天堂的入口。那些招生的老师,即使算不得上帝,至少也是上帝的使者,可以定人的生死。一个处在向往中的人,灵魂非常可怜,哆哆嗦嗦,惊恐万状。等这个事情过去,学校恢复了常态后,我和艺术的关系却因这个情境被确定了:它是我的救命草,敲门砖,它得帮我,我得靠它。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我在艺术面前诚惶诚恐,完全直不起腰来。

       因此我的学画过程一点儿不好玩,一点儿不惬意。我的欲念渴望把它弄成了一桩费心伤神的劳作,利益相关的交易。我心中早已盘算好了:如自己这样祖辈上有过田产人家的子女,在这个社会里是一无是处的,这个社会不信任我,不接纳我,除非我有一技之长。每个朝廷不总是要豢养一些名伶画工吗,借助这样的技能,我或许能让自己在高堂广厦里争上一张小凳坐坐。

       我开始真正卖力地学画画了。所幸在我们做中学生的那个年头,学校念书用十分之一的力气就行。我每天一放学就和一个女同学去车站、轮船码头画人物速写。两毛钱一斤的白报纸称了买进来,画过了再当八分钱一斤的废纸称了卖出去。我们画得又多又滥。好在,模特儿不用愁,不用花一个钱,到处都是。那时虽是个荒凉的年头,却也是个朴素的年头,人比现在要老实太多。车站的旅人,老少男女,你说要给画像,人就坐好了让你画,一点也不调皮别扭。至多只有一些女性,事先会红了脸吃吃笑道:“画我?我这个样子?”笑过了还让你画。我记得在车站画过一个乡下姑娘,头发是乱的,皮肤亦粗黑,可是一双眼睛长得实在好看,我从此再没见过形状长得那么美丽的眼睛,而且眼睛后面的那个大脑对这样的美丽浑然不觉,那眼神只一味地天真无辜,憨厚自然。造化的神奇有时突然在粗糙的生活中闪现出来,是要让人目瞪口呆的。

       除去练习,我们急需老师指点。当时学校有了一个美术小组,好像也是那次招生后刺激下的产物。美术老师是一个文雅含蓄,不苟言笑的人,可作为一个老师,话少得简直有些不应该。而且小组统共才一星期聚首一回两回,组里又有十多个学生,因此能得到他一句两句的指导简直象拾了宝贝。小组里头男生居多,而且画得好的,都是男生。他们不仅不把我们女生放在眼里,而且人多势众,次次把老师围定了,象是一群公鸡围定了食槽,我们只能在圈外伺机 “啄”上一口。我们女生对他们又是嫉妒又是仰慕,不知该痛恨自己还是痛恨他们。我们焦躁得象营营乱飞的小苍蝇,无计可施,只能一个劲儿地向未知的空间乱扑乱撞。

       我的那位同班女生,是个敢打敢冲的角色,她的勇敢也还因为她成份好— —父亲是当时市革委会领导之一。于是由她领着头,我们满世界寻觅老师。找老师真不容易,那时社会的秩序被革命的暴力打散了,阶层断裂、错位、变形,读书人、艺术家象散落的珠子,跌进社会的裂缝和皱折中,我们得细细地,耐心地扒开每一个缝隙去找。那时候我们简直象乞食的游方僧,听到哪里有“ 会画画的”,就一路寻过去“化缘”。我们找到过县文化馆的画工,市剧团画布景的美工,工艺厂的画师……那时又不兴收钱授徒,又没个引见介绍,人见两个女学生孜孜地找上门来,拒绝是有些抹不开脸的,但作为师徒亦是没有一丝情份的,虽然也肯给指点,不过也就是造型上的长短伸缩,我们所谓的学艺术,不过就是学手艺罢了。

       当时我们找到的最有身份的一位老师是中央美术学院过去的高才生,是当年美院院长江峰的得意门生,江峰一倒,他也跟着倒了,落难到我们这个城市来(他就是从我们这个城市去的)。自然,他在我们这个地方画名很高,可对头也多,因此轻易不肯与人接交,蚕蛹似的伏在自己的茧子里。全亏了我的女伴,周旋疏通,居然使他答应见见我们,那真是难忘的一幕。

       先是他的住处就与众不同,房子倒还是普通的公寓房,外观跟寻常人家一样,可是很少见到内部收拾得如此整齐端正的。最不同凡响的是他家有一个客厅——一间没有床的房间(在我们那个时代,普通人家几乎没有一个房间中不放床)。客厅里除去有沙发(这在那个时代也是奢侈品),还有两只玻璃的大柜子,里面放满了泥塑根雕,墙上挂的不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当时“宝像 ”也是家家必备),却是油画风景和人物头像素描。客厅中唯一与外部世界“ 接轨”的东西是一幅毛泽东咏庐山仙人洞的七绝手书丝绣:“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度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显然,这种当时被百姓人家用来表达革命立场的东西,在这里也被主人转化成艺术的欣赏,和客厅中的其它艺术品浑然一体,毫不突兀。我们在那个革命化的时代里,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地方呢?这完全是一个小型的美术馆哪!

       当我们得知墙上的画和柜子里的雕塑全是这个艺术家的作品时,我们惊讶得面面相觑,同时又自惭形秽得不可收拾,我们几乎不敢正眼打量这客厅的主人。这个三十来岁的艺术家实际上其貌不扬,个头不高,体形消瘦,脸庞狭小,两眼微凸,鼻粱还略有些歪。但一切都不成问题,他的高大不成问题,他的潇洒也不成问题,在我们眼里,他是个真正的、了不起的艺术家。他的客厅足以做成他这个活肖像的镀金边框,他置身其中简直是熠熠生辉呢。可不是,一个和艺术如此打成一片的人,没有问题是超凡脱俗的。敬畏与震撼摄住了我们,我们心跳脸热,可手脚冰凉——我们不知道这是处在非常情绪里心律不齐的表现。总而言之,他是多么另类,多么少见啊,包括他不顶端正的相貌全该是艺术与众不同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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