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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陶家楷

发布: 2012-2-23 20:13 | 作者: 北岛



        今年一月十七日,好友陶家楷因病辞世,享年七十岁。遵其夫人所嘱,为其墓碑题记如下:
        家楷怪杰也,生性豪放,嗜酒如命,敢怒敢言,嫉恶如仇,爱诗歌,重友情,轻礼教,未枉过一生。我与家楷结交四十余年,情同手足。生死如小别,无须挥泪悲歌,谨以杯盏相敬。

        附旧作一篇。

       怪人家楷

        我弟弟來巴黎看我﹐家楷托他帶來大大小小十來條精緻的小魚﹐由琺琅和金絲鑲嵌而成﹐搖頭擺尾﹐若不是重了點兒﹐放在水中多半能游走。這是他太太開的工廠生產的。
        七十年代初﹐我通過中學同學認識大中。他在中專教書﹐口才好﹐喜歡抽雪茄﹐滿肚子學問隨煙霧沉浮。他是天生的文學評論家﹐可惜那年頭無書可評﹐只好就湊合 着把他精心裁剪過的十九世紀俄國文學理論外衣套在樣板戲《海港》和電影《春苗》身上。誰知道連這類文章竟和地下文學同命運﹐無處發表﹐還得掖着藏着。
        有一回大中跟我聊天時透露的﹐家楷是他中專同學﹐喜歡我的詩。一天夜裡﹐我正鑽被窩看書﹐有人敲門。只見一個人風風火火沖到我床前﹐滿嘴酒氣﹐唾沫星子亂 濺。我吃了一驚﹐再細聽﹐才明白來者正對我的詩讚不絕口﹐說我比他崇拜的當今大詩人吳三元(何許人也﹖)還棒。那時候年輕﹐哪兒經得住這麼誇﹐誇得我直頭暈。還沒定下神兒﹐他又像來時那樣突然消失了。
        此人便是家楷。一晃三十年過去了﹐他長我五六歲﹐眼見着奔六十了。我至今還記得他當年的模樣﹕個兒不高但結實﹐頭髮蓬亂﹐眼鏡腿纏着膠布﹐笑起來嘴角朝下 ﹐似乎隨時都能轉成嚎哭。他爹慘死於文化革命中。說到此﹐他兩眼發直﹐一臉殺氣。自打我們認識﹐他已經是個酒鬼了﹐借酒澆愁﹐動不動酒後大哭一場。他管喝酒叫吃酒﹐可見其量。吃醉了﹐除了上天無所不能。當年跟人打賭﹐他光着腳頭頂鞋襪﹐正步穿過王府井。
        他住什剎海﹐離我家不遠。那是一棟破敗的小樓﹐夾在當時體委兩位高官的豪宅之間。他住二樓﹐僅一間半小屋﹐隔門縫可窺視鄰居的姑娘。他是北京第二機床廠的技術員﹐泡病號吃勞保﹐嗜酒如命﹐只好變賣傢當﹐最後連椅子都沒了﹐僅剩一床一桌一鍋一碗。
        有一回﹐我倆在地安門一家酒館吃酒﹐隔壁桌子兩男一女﹐年輕單純﹐一看就是幹部子弟。不知怎麼搭上了話﹐甚是投機﹐轉而坐到一起吃酒。余興未盡﹐家楷請他 們到家裡坐坐。推開門﹐他大聲說﹕“前面是李清川﹐後面是陳步雪﹐中間便是鄙人寒舍。”那三位來自豪門﹐被這一貧如洗的“寒舍”驚呆了﹐相視而笑。家楷實在好客﹐沒椅子﹐就把客人往桌上讓。待兩男一女在桌上坐定﹐別說無茶待客﹐連個杯子都沒有。主人和我戳在旁邊依着牆﹐一聊聊到半夜。劉禹錫在《陋室銘》怎 麼說來着﹕“孔子云﹕‘何陋之有﹖’”
        有天早上我來找他。他光着膀子﹐枯坐床頭。我約他出去轉轉﹐他執意不肯。何故﹖他指指掛在屋當中鐵絲衣架上濕瀘瀘的破舊藍制服—只此一件﹐無襯衫無背心﹐ 非等乾了才能體面上街。我只好奉陪。那年頭人有耐心。好在天熱﹐我們等一縷縷無形的水氣慢吞吞蒸發。過了中午﹐他終於穿上那件半濕不干的衣服跟我出門。
        家楷憤世嫉俗﹐但滿腦袋糊涂思想﹐尤其吃過酒﹐更是謬論連篇。我想是恨毀了他。社會的壓力過大﹐必怪人多﹐其內心世界苦不堪言。很多人受不了—瘋了。得虧有酒﹐救家楷於水深火熱之中。
        他單身多年﹐直到七十年代末找到小駱﹐那真是他的福份。小駱通縣人﹐純朴寬容﹐否則怎麼受得了家楷﹖
        他們結婚前不久﹐家楷來找我﹐聲稱他自己配不上小駱﹐極力勸我當新郎。氣得我暴跳如雷﹐差點兒把他趕出家門。我豈能奪人之美﹐再說這種事哪有先人後己的﹖我越是生氣﹐他越是哈哈大笑。真沒轍。
        家楷終於搬進通州府駱家大院﹐做起小地主來。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他酒醒了﹐磕磕絆絆也跟上時代步伐。大概是缺衣少穿不愉快的經驗﹐他竟成了裁縫﹐而且是好裁縫﹐特別是褲子﹐成了通州府頭號權威。再進軍北京城﹐開了裁縫店﹐當了某服裝中心的顧問。
        但酒還是要照吃的﹐天還是要照罵的。
        我離國十多年﹐和家楷斷了聯係﹐偶爾能從親友處聽到他的點滴音信。只知道小駱響應鄧小平號召﹐自己開工廠﹐先富了起來。家楷不再做褲子了﹐閑在家裡吃酒。
        想當年﹐小駱還是縣辦工廠的工人﹐從廠裡“順”了幾條歸為殘次品的小魚﹐經家楷之手送給朋友。這本算不了什麼﹐就像我是建築工人﹐拿兩塊磚回家當枕頭那麼 天經地義。可沒想到趕上運動﹐廠方四處追查—事關國家外匯儲備之流失﹐嚇得小駱直哭。家楷瘋了似地滿城奔走﹐尋找小魚。與此同時﹐官方正在追查反革命謠言。家楷大概總共給我五條﹐我轉手送給女友表妹﹐她們再送人。幾經轉手﹐要想找回來小魚就像追查反革命謠言一樣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只找回兩條。家楷那陣子天天哭喪着臉。
        很多年過去了﹐小魚又從茫茫人海中游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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