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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她的片段

发布: 2012-2-16 20:00 | 作者: 邓安庆



        感冒其实不严重,我还是忍不住像是得到一个宝一样,兴冲冲短信给她。头疼。流鼻涕。精神不好。像是小时候一天瓢泼大雨,故意扔掉伞,让雨水把全身淋透,好回去看妈妈的表情。妈妈会嗔怪几声,忙不迭地去找毛巾、衣服,而我知足地偎依在被子里。后来,频频跟在妈妈后头,说头疼,说心脏跳得快,说胸口好闷,妈妈回转头来,眼睛是看穿了把戏的清醒。这清醒她也有。仿佛是看透你。你的小心思。等待她的安慰,她的焦急,她的电话。然后你佯装没有力气说话。她也接受着这样的表演。你锻炼锻炼身体就好了。没有什么大碍的。冷静如石头的回复。你没有得到你想要的那份。你知道她看穿了。你常常是还没有走到我门口,嘴巴就噘起来了是不是?她问我,然后嘿嘿笑。天气不错,真的不错。我忙回答。
        来新的城市第一天,公交车坐反了。车子越走越荒凉,到了郊外一个站台我才反应过来。下车。到对面车站等回去的班车。路灯下只有我一个人,或许连最后一班车也走了吧。这么晚。此时心里隐隐觉得生疼。那疼是突然袭上来的。我觉得我看到她的样子。她刚下班,背着包,要到我这边来。左等右等,最后跑到车站那边等,也未见她的身影。我坐反了。她短信我。怎么又坐反了,不是再三告知你站名了吗?我心里想着。总是坐反了,要不就是坐错了。她的地理坐标感好差。差到每回要出来,总是担心。一次她的公司提前下班。她好开心地要骑车过来。路途遥远,错综复杂。她也要骑车。她往我这边骑,我往她那边骑。一边骑车一边电话她,要怎么走怎么走。她说知道了知道了。还是担心她骑岔了,我违背交通规则在她那边的路上逆行。依旧不见她。而迎面的车子来,我躲闪不及,狠狠摔到地上去。她还是骑错了方向,跑到了另外一个镇上去了。而这时坐反车的我,依稀看她在暮色中一路小心翼翼地辨识路标,越走越错。越走越错。找不到正确的道路,心里紧张着急,危险的车辆好像都要撞上来的嗖嗖掠过。我不争气地眼泪涨起来。
        她的头发长长,长到了臀部那里,路人为之侧目。知道美少女的头发怎么飞舞起来的吗?她问我。一个屁弹出来,头发就那样啦。她不等我回答就说道。或者是把头发盘起,做一个圆髻,背影看起来是个贵妇人,转头一看她整个脸往里缩起,嘴巴故意撮起,非得把你对于美的想象破坏掉不可。有时候短信她——嘿,你在干嘛?我在拉屎!她立马回答。捣蛋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在超市的架子间一颠一蹦的跑。跑到电子琴的区域。卡哇伊!她跑过去,兴冲冲地弹起了曲子来。她的声音像陈绮贞,甘甜中带着小姑娘的憨拙。因此,我的最爱变成了那首《旅行的意义》。对于别人,那是陈绮贞。对于我,那是她。
        她跑步的样子。嘴角挂着忍住的笑意。一脚抬高,一脚拖在后面。一步步认真地跑动,看起来有点瘸,一深一浅。最开始,她跑动,是要挣脱我。她生气。她烦闷。一晚上我连手不敢牵,只是喏喏地跟在她身后。又或者是说的话愚不可及。她听了非常恼火。因此,她决定跑。从步行街的人群中蛇形跑动。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地去追她。还是去追。路的中央是买各种旅行纪念品的小摊,明黄的灯火照亮她奔跑的身子。她的头发晃荡飞动。我抓住她的手。她甩开。她吼。她骂。她跑到回家的车站。我立在远远的地方。你是想知道我回去是几路车是吧?我告诉你要跟过来,我就跟你绝交。我吓到了。躲在路边,看她上车,看车子开动,看她不回头地消失在车群中。我想死。她说的每一句都重,像石头一样。我电话给我的朋友。说她这样。说她那样。朋友说不要再来往了,既然这么痛苦。然而她一个短信过来,那种懊恼的恨意一下子没有了。想跳。想笑。然后抱着能抱的东西兴奋莫名。又电话给朋友。朋友说你真是个神经病。
        鬼撞墙。鬼撞墙。我们一起在桥边看小贩放在脚边的小鸡。黄茸茸的小鸡挤在一起,叽叽喳喳的碎叫着。一只小鸡立在中间,小嘴巴净啄旁边的伙伴。我忍不住伸手过来想教训教训它。她的手同时伸了过来。鬼撞墙,真是鬼撞墙。我们怎么会想到了一起去?或者是坐在亭子里,看沿路走过的行人。嘿,看到没有,那个穿红色衣服的人好美啊。她回头看我,眼睛睁圆。你怎么也看到了?她兴奋地摇我的胳膊。真是的,我们怎么会同时看到一样的?她好像难以置信地重复道。
        我与现实生活脱节得厉害,做事总叫人不放心,丢三落四,考虑不周全,不会修电器,不会做很多男人该做的事情。她总在哀叹,哎呀,你这样,我怎么跟我妈妈说啊。我总是羞愧。有一次,她的自行车铃铛松了,请我帮她修一下。我简直是幸福极了。我很快修好了。觉得自己身上充满了力量。哪怕那个时候,她让我摘月亮,我都愿意。她笑着说,你浑身充满了雄性的荷尔蒙哦!一路上,我骑着车带着她,从郊区到市区,上坡又下坡,她问我累不累。我说哪里累了。哟哟哟,这个时候还真男人了哈!说着她拿着纸巾给我擦汗。我摔开膀子又猛骑一阵。
        骑车。骑车。她黄色的女士自行车,我蓝色的男士自行车。沿着城市的街道并排骑去。香樟树把漏下的路灯灯光笼成胶状的暗黄底调。我们把城市每一条街道骑一遍,好不好?我们骑过东边的,骑过南边的,沿着城市交叉的河流四处骑走。她的膝盖有伤。一个人骑车时,她总是这样紧张。总有一天会被撞死街头。她说这一句话,我猛地蹲在路沿,觉得心口痛。死亡。刚认识的时候,我想死。一无所有。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才华。没有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更直接的是她。在她面前,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让她瞧不上。骂。怒气。鄙薄。我决定去死。春天的雨大,连伞我也不带了。沿着运河边走。走。走到桥上。双脚站在桥栏上,往下看。雨簌簌从一下子高耸起来的界面摔到灰绿色的河面上。我短信她。再见了,祝你今生幸福。然后我该跳下去。这个时候她会赶过来,求我不要跳,不要死。我就可以下场回家了。我内心是不是希望这样狗血的场景发生?她没有过来,我也没有跳下去。我终究是表演给不在场的她看,也表演自己看不是吗?再一次深深伤害她的事情发生,她哭。她不吃饭。她不睡觉。她开窗想跳下去。——我们却都这样活到现在。我们都为对方彼此死过一次。扯平了。
        我们都不要死。如果我们死了,我们的小说怎么办?它们会永远死在我们的死亡里。她最后总结:所以我们要好好活着。好好写。那时候我跑神,心中突然冒出刘德华的一句歌词:我已经开始练习,开始慢慢着急,着急这世界没有你。真酸。可是真准。整个城市不认识几个人,上班。下班。看书。写作。单调的生活。却觉得这个世界满满的。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没关系。她在城市的那一边骑车,长发被风吹起,有时候戴着茶色太阳镜,头顶编织帽,骑到水果摊必然会停下来。那里一只纯白的猫,一只纯黑的猫。她会跳下车。蹲下来抱它们,逗弄,抚摸。小猫咪。小猫咪。她拿着相机一边柔柔叫着一边拍摄。这些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来。
        她也是猫。猫扮虎。看起来凶。凶得不得了。骂你。推你。嘲笑你。刚认识她的男生好些都被吓跑了。工作起来也是不要命,事事要拔尖,要做到尽善尽美。从来不爱做乖巧女生状。可是她眼睛大大的看着你,黑是黑,白是白,掺不得一点假,完完全全是个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吃的不好,睡的不好,骑车还老摔跤。营养不够气色差。颧骨那里还瘦了下去。就是这样拼命。这样要强。凌晨一两点不睡觉。凌晨三四点还不睡觉。我猜得到。她的眼泡肿肿,一看即知。我有点想发狠骂她,甚至莫名其妙恼火。那你管管我。她看着我说。管这个。管那个。管到她可以面色红润,神清气爽,跑起步来莽莽冲向前去,看见小猫脆脆喊着小猫咪。然后坐到一起时,她突然喊了一声——爸爸。(2011年1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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